第六十三章 佛塔
都护府是座气派的都城。 自都护府高处望去,城内屋宇鳞次栉比,佛塔经堂高楼耸立,集市街坊绵延不绝。城内有修了一大片石台平地,中心竖立着羌兀人过节用的柴火柱台,篝火燃起时,将城内外映得一片灯火通明。 城内许多屋宇房梁是仿造中原建造的。比起西域的厚土疙瘩房,中原的房梁样式不抗冻耐热,只有买得起冰和碳的达官显贵才住得起这样的房子,足以显出这里的富贵。 许多士兵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真是开了眼界——陈届还在后头磕碜说这么一比狄恰真是破败,徐羡骋那次政变就闹得像村口械斗似的。 “陈先生是中原的人,我们这种蛮夷之地,穷乡僻壤的委屈您了。”何敏在一旁凉飕飕道。 孜特克当时站在后头,听他的语气,有点想笑,只得憋着。 大抵是孜特克与徐羡骋的关系缓和上不少,徐羡骋又伤得躺在床上熬日子,即使有心也作不了什么妖。 所以这些日子,孜特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对他的看守没那么严苛了,也可以出来时不时在周遭转上一转了,当然,仅限附近几条街。孜特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做,干脆担起了给府内亲侍养马的活儿,一连两日都去马厩里忙活半天。 徐羡骋说了几次让他不要去,虽说他一直觉得干活没什么高低贵贱的,但还是怕人说孜特克的闲话。孜特克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孜特克这夜有些心慌,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一般,大半夜没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才沉沉睡去,到了晚上他才醒来。 孜特克洗漱完出了门,想着去看看马,马厩里的马狂躁不安,蹄子在地上刨坑。孜特克正觉得疑惑,却嗅到些异味,他一开始以为自己闻错了,但过了一会儿那味道更加清晰,甚至还夹杂了些隐秘的焦臭。 孜特克抬起头,只觉得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可是夜色居然亮得不寻常,他朝着风向走去,环顾四周,寻找着那烟的源头。担心是哪里出了什么事情,便转身急着去找徐羡骋。 “……哪儿走水了不成?”路上他听见有人这么问。 “不是,是徐大人命人在烧八佛塔,里头躲了些城内大姓私蓄的私兵。” 旁人惊叫一声,“真的?” 孜特克觉得一阵阵地眩晕,八佛塔是都护府最大的佛塔,信众极多。 “是的,徐大人雷霆大怒,抄了好几户大姓人家,说他们与教宗叛军勾结。还要把城内那些萨满巫师,僧侣道士的捉起来,参与这事的都杀头。听说,五十岁以下的僧侣萨满还要尽数还俗呢,过上几日,还要拆庙……” 孜特克一惊,加快了脚步。 孜特克快步进了屋子,见徐羡骋披头散发的,穿着亵衣,低头吃着药,孜特克望着徐羡骋,搬了把凳子坐下。 徐羡骋抬头望向他,笑道,“叔叔睡得可真久,要同我一起吃东西么?” 孜特克沉默了很久道,“徐羡骋,你在烧佛塔。”他没有问的意思,内心已经知道了答案。 徐羡骋神色微变,“是么?”他道,“我记不太清了。” 他从一旁的床褥下掏出一个小匣,咔地一声打开匣子,里头是许多银签,他取了一根出来。 孜特克登时想到了从前的事,心情十分复杂。 这银签原来是拿来试毒的,徐羡骋试了几道菜,才将其放下,“叔叔和我一起吃么?” 孜特克轻声道,“徐羡骋,我听说,你在烧佛塔,还要抓萨满僧人,是么?” “怎么,叔叔听了外人的话,兴冲冲来质问我?” “你告诉我,是不是?” “……难不成让那些私兵躲在里头,仗着佛祖之名,行那聚众作乱之事?让我的军队成为一个连私兵都无法攻克的笑话么?”徐羡骋说话尖刻,浑身竖起了锐刺一般,显然这几日没少被指责针对。 “徐羡骋,”孜特克内心绞痛,“你这么做,城里人该怎么想你?”孜特克前些日子,听过些关于徐羡骋在狄恰的传言,内心不由得十分难过。 徐羡骋脸色微变,“叔叔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一直以来,都护府有经城之称,僧侣众多,不事生产,且免服徭役,所吃所穿全依仗信众。战乱数年,原先的编户民众,苦役奴隶,为避苛役重赋,相继投入空门。如此这般,都护府内人口,粗略算下,竟有二成的人口为僧侣萨满。 “我要先毁去城里的半数寺庙,再限制僧侣,”徐羡骋低声道,“若是不这么做,本身战乱人口凋敝,又有这般多人不事生产,不纳赋税,也难以继续。” 孜特克没说话,低声道,“我听说你在狄恰也这么做,但都护府比狄恰要大得多,自然是狄恰不能比的,你这般针对他们,怕是……”那些被抄家的大姓,勾结被压制的僧侣萨满,势力深厚,软刀子难防。 “叔叔,”徐羡骋以为孜特克在劝阻自己,不满道,“那些达官显贵,僧侣萨满的,豢养家奴,斡脱借贷,囤积居奇,哪个手上没有沾满血的呢?我这么做,没有几个会是错杀的。” “叔叔,你不要劝我,我最恨那些借神佛之名欺瞒百姓的神棍……” 孜特克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 徐羡骋闻言抬起头,他一时间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有些恍惚。 “只是你这样,我更担心你。”孜特克道。 徐羡骋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撼,“叔叔,你是……在担心我?你不怪我?” 羌人自小便被教导着侍奉神佛,徐羡骋没想到孜特克会这么说,他的心中极为震动,重复了一遍,“叔叔……你不怪我?” 孜特克道,“我知道背后很多人都在咒你,”说徐羡骋残暴成性,不敬鬼神,孜特克有些说不出口,他自己听了都十分难受,更不愿让徐羡骋知晓,“我知道你的,羡骋,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是在做好事。但你可以防着他们一时,防不了一世……我不想看到你每日担惊受怕的。”吃饭起居,无时无刻不都担忧着余党的报复,还有那世人的误解咒骂,孜特克不由得难过。 徐羡骋被触动了,他沉默良久,“叔叔,我……” 一直以来,徐羡骋其实早已习惯外界对他的攻讦恨意,但当孜特克这么说出来的时候,那些被曲解的委屈、痛苦怀疑犹豫的心思,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他伸出手,拥向孜特克,“叔叔……我原来很怕……一直不敢同你商量……” 怕什么呢?怕孜特克因为神佛之事,误解自己;怕孜特克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怨恨又恐惧;怕孜特克痛心疾首,对他失望不已。 但孜特克没有。徐羡骋曾猜测过,孜特克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农奴,他不识得几个字,没看过半本书,能够得到的教化,很多时候只有那些萨满的只言片语。徐羡骋曾经想过,孜特克很可能对这些灭佛毁庙的事情极为抵触,乃至与他生分决裂,大吵一架。 这也是徐羡骋在孜特克面前极力掩饰的原因,因他心里没什么底,他在做的事情,为天下人所不容,若不是西域地远,朝中有人力保,中原甚至可能派兵干涉。就连徐羡骋偶尔也在满天的谩骂和诅咒中怀疑自己,他虽不信神佛,但面对误解、挫折,总有松动和自疑之日。 但孜特克比他想象中要通情达理明白得多,这让他为自己的那些无端揣测而感到后悔。 ——他想,孜特克可能一开始不明白,可能觉得惶恐,但他会听徐羡骋的解释,去思索这样的事情是对是错,最终会选择相信徐羡骋,在铺天盖地都是指责和咒骂的同时,只有孜特克担忧他的安危,他的心情,在乎徐羡骋自己都不在意的名声和本心。 徐羡骋将脸埋在孜特克衣襟里,喉头哽咽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叔叔……有你这样的反应……我……没有遗憾了……”徐羡骋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