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烈焰
孜特克牵着马,走在路上,今日他出门是为了给马钉换马掌。 距那焚烧佛塔,已经过了些日子了,城内动荡了一月,逐渐恢复平静。 弃城出逃的平民也正零零星星从山上乡下折返,街坊上人也渐渐多了。 孜特克掀了门帘进屋,在铁匠铺内遇上了阿鹿孤。 他从前在不同地方,也瞧见过阿鹿孤几次,对方总是情绪激动,像是有话要同他说的模样。但每当这时,身边总有几个人不知是从哪里闪现出来,用各种拙劣的借口将那倒霉的阿鹿孤拖走。 孜特克知道这是徐羡骋吩咐的,也没说什么,他也不想面对这小崽子,主要是对着阿鹿孤,对方总是那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孜特克看了心里挺难受的。 今日在这铁匠铺,跟着孜特克的人也没进来,在外头候着,估摸着也没想到这么巧他俩会在这里遇见。 阿鹿孤开了口,“孜特克。” 孜特克和阿鹿孤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听见对方问,“你一直都在徐羡骋那儿么?” 阿鹿孤一开口就是这个,无非便是为了他和徐羡骋的事,孜特克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孜特克也知道自己和徐羡骋这样磨磨蹭蹭黏糊不撒手不对,他其实并未与徐羡骋和好,但又不能和徐羡骋说明白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徐羡骋又和他翻脸,没好日子过了。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处境,孜特克只能将一番心思默默咽进肚子。 “你一直呆在徐羡骋的地方,想必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罢?” 孜特克望向他,“怎么了?” “前些日子,城内都乱翻了,八佛塔被焚了。” “我知道。” 阿鹿孤有些惊讶于他的反应,接着道,“原来你听过呀……那你知道么?徐羡骋还挨家挨户地搜刮卖身契,就连我们也不放过呢。” 孜特克有些惊讶,“卖身契?”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还要我们为那些奴人每月给付月钱银两……”过五年便为自由民,由奴人自定去留,阿鹿孤越想越郁闷道,“岂有此理,真是闻所未闻……” 这些卡瓦尔部的兀人大家族,得了些补偿,已算很不错的。 很多都护府的权贵贵胄,与额尔齐玛勾结、虐奴放贷的,囤积居奇的,查上一查,便没几个干净的。前些日子,城中许多大姓世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荣华褪尽。男子被斩,女眷幼儿发配北上,路上哭嚎不已,哀恸声几里通闻。 孜特克只知道些大概,但听阿鹿孤一说,也极其震惊。他知道,若有机会,徐羡骋从来都是斩草除根,铁石心肠的。 “他实在是荒唐,异想天开了,”阿鹿孤道,“没有奴隶,我们吃穿由谁来做呢?况且西域这么大,这么多卖身契地契,他一个个搜得过来么?我看,断没有这样的理呢……” 孜特克没回答。 阿鹿孤又拉着孜特克絮叨了一会儿,像是要抓紧时间说些徐羡骋的坏话,只是并未奏效,他见孜特克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愤闷不已。 “你肩上的伤,有落下什么毛病么?” 孜特克顿了顿,他都快忘记自己的肩伤了,知道阿鹿孤还是心有内疚,他摇了摇头,“没有。” 阿鹿孤道,“我闷死了,城里也没个人说话,徐羡骋也不让你来见我。我听说,还让你做司马的活计,明明你与他是……那样的关系,还让你做下人的活计,这不是存心羞辱你么?” 孜特克觉得阿鹿孤看徐羡骋做什么都不顺眼,只得道,“司马是我自己想做的。”抄写文书之类的轻松活计,他也做不来。 再说了,孜特克与徐羡骋的关系难免会受人误解,还不如和畜牲打交道,也省心自在些。 阿鹿孤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外头有人进来,禀报道,“大人,阿鹿环右帅有要事请您商议。” ——定是徐羡骋的把戏,阿鹿孤想到这层,不由得气闷,只得应了一声,临走前,他深深地望了孜特克一眼,“你放心,我定会救你的……” 孜特克也不知道阿鹿孤心里想的都是什么,装作没听见。 待孜特克办完事,牵回了马,回到府邸的时候,便见到徐羡骋坐在里屋等他。 徐羡骋这些日子,虽然胸口仍有闷痛,但也能自如走动了。 “叔叔,可让我好等,”徐羡骋眯着眼道,他这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穿着不似平时,倒像个路边的寻常平民,“什么东西把叔叔勾在外头,都不知时间了。” 孜特克知道徐羡骋在阴阳怪气,于是沉默不语。 “叔叔真讨男人喜欢,去钉个马掌,都能遇见人想带叔叔私奔呢。”徐羡骋语气里半是讥讽半是酸涩。 孜特克无奈道,他一是不快徐羡骋派人监视自己,二是觉得阿鹿孤确实没这个心思,“你以为所有男人,放着好好的女人不看,都喜欢男人么?” 徐羡骋一时无言,哼了一声,“我今日便想同叔叔出府,一心欢喜,却等到这个点儿,叔叔还这么呛我,怎么不让我伤心?” 孜特克没说话,天色不早了,他不明白徐羡骋为什么要带自己出门。 “叔叔吃了没?”徐羡骋见孜特克的模样,按耐着不快,放弃了追问的心思,现在不是吃醋拈酸的时候。 徐羡骋带着孜特克,二人匆匆吃了两筷子东西,便急着带孜特克出了门。 出了后门便是街道。 石阶十分漫长,一级一级向下,这是通往都护府中心的路。 徐羡骋和孜特克并排走着。 外头又传来焦烟味,在傍晚的点儿,天边飘着一片火烧云,把苍穹染得层层绯红,像是天地都被点燃了似的。 孜特克打了个激灵,不可置信道,“你又烧了佛塔?” 徐羡骋笑了,“哪有那么多佛塔给我烧?你跟我来罢,叔叔。” 他们往城内的赫里赶去——赫里位于都护府中心,是节日祭祀庆典之地,是一大片石台平地,中心竖立着巨大的柴火柱,逢年过节,便要燃起篝火。 越靠近赫里,路上就挤满了人群,架势像元宵庙会似的,几乎半个都护府城的人都赶来了,挪个脚都困难,那块地围得水泄不通。 现场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伴随着孩童的欢叫声,有哭天抢地的痛哭声,也有充满顾虑的窃窃私语。 徐羡骋和孜特克个子高,选了块高地儿,站直身子踮起脚,虽隔着远了点儿,但也能看清里头的场景。 人群中心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纸堆,烈焰熊熊燃烧着,有士兵用葫芦瓢不断往上泼油。现场风呜呜地嚎,刮得火势更旺,不断有破碎的纸从地上被风卷了起来,满天纷飞。 “这是在做什么?”孜特克问,他已经看到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围着那烈焰堆绕了几圈。 不断有新车拉着一车废纸运进,被人尽数搬起,添入烈焰中。 “他们在烧卖身契和名册。”徐羡骋眯着眼,轻声道。 “什么?”孜特克问。 “卖身契和奴册。”徐羡骋道。 “你……什么意思?” “今日我烧了这些,”徐羡骋望向孜特克,眼里跳跃着光芒,笑道,“从今以后都护府里便没有奴籍之人了。” 孜特克望向徐羡骋,年轻男人的脸庞被那跳动的红光照印着,笔直的鼻梁、绷紧的下颌、抿起的嘴唇,让此时的徐羡骋看起来坚毅又沉静。 “我要废奴。”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一下子将人打懵了,孜特克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找回神志,觉得浑身都在发颤。 他原以为废奴只是徐羡骋的一套说辞,不切实际,毕竟这事千难万难,就连高祖都不曾做到,没想到竟由徐羡骋认真做了下来。 “都护府是第一步,我要将这儿的案比奴册销了,再将各处的志记和零碎的卖身契尽数焚毁,”徐羡骋道,“之后,将整个西域重新登采入册,将农奴官奴均纳入民册,永禁奴册。” “我知道,这定是极其艰难的,哪怕要杀再多的人,阻力再大,我也绝不妥协。”徐羡骋眼内的火苗跳跃着,“我昨日也已命人拆除都护府所有牙贩,不再买卖人口,改为雇佣……” 孜特克就这么愣生生地听着。 “……这些事,绝非一日能尽,”徐羡骋望向孜特克,坚定道,“叔叔,我想你和我一起,做完这事,好么?” “废奴一日不成,有关此事的悖逆便一日不消,终会有变数,若是我此番失败了,为世道所不容,我……徐羡骋被千刀万剐,凄惨而死。待死后,有人倒行逆施,将我扒坟鞭尸,万人唾弃,我也是死而无憾的。” “因为,终有后人效仿先人废奴,薪火相传,总有一日,奴人将不复存在,不会再有人容忍此事。我觉得,终有这么一日会到来的,无论多久,需要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叔叔,你懂我的意思么?” 孜特克心头震动,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般,在皮肉噼里啪啦地窜动着,烧得他眼前一片通红。 孜特克望向不远处正在焚籍的何敏,发现不仅是何敏,身边的大小将士也鼻眼泛红,显然十分激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不已,有年轻男人激动嚎哭,有银发老妇坐地祷告,有体面富人面色惨白,跌坐在地,有女人抱着幼儿坐地抹泪,众生百态,竟齐聚于此,让人不忍卒睹。 孜特克好半日才回过神,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日发生得太多了,他一时间难以做出回应。 徐羡骋见状,心里有些担忧。 “叔叔……” 孜特克说话如梦游一般,“真是没了么……” 徐羡骋点头道,“是……只要我活着一日,西域便会继续废奴,我发过誓了。” 孜特克没有回答,在原地站了很久。 此番卖身契、奴册典籍众多,聚于城内赫里焚烧,数十日熊熊烈火,燃烧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