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恸
徐羡骋一深一浅地走着,回头催促道,“快点!” 后头李崇郝已经习惯他这个态度了——这中原皇帝很有些贱脾气,徐羡骋和他好好说话的时候,还要摆上皇帝的架子,徐羡骋发怒的时候,他又乖顺得很,话都不敢多讲。 徐羡骋烦得要命,见那李崇郝还在后头磨磨蹭蹭的,“你还不快上来,后头已经有兀兵的痕迹了,你要找死就离我远一点。” 李崇郝走不动了,“我……着实是太累了……” 徐羡骋冷笑道,“你要我背你不成?” 李崇郝这些天有些怕徐羡骋,一是徐羡骋虽长相漂亮,但为人说话可怖,之前李崇郝引来了兀兵,被徐羡骋一刀了结了,徐羡骋看这皇帝害怕,还用吃人肉来恐吓他,把李崇郝唬得不敢说话;二是他知道徐羡骋好男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是提心吊胆的。 徐羡骋知道他的想法,对这个兔儿爷一样的皇帝没半点兴趣,可没少出言讽刺,李崇郝是真的怕自己屁股开花,见了他和耗子见了猫似的。 他们往山下赶,循着人留下的篝火痕往前找,有几次都看见人烟了,却因为地形崎岖怪异,怎么都追赶不上。 这日他们正靠在林子里休息,听见身边传来脚步声,李崇郝探头去看,只见那几人牵着马,身穿亮面银甲。 ——是御林军。 那李崇郝大喜过望,忙对着那些人道,“快——护驾,朕在这——” 只见那御林军循声转身,瞧见了李崇郝。 ——徐羡骋以为他们没认出李崇郝,毕竟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比那叫花子体面不了多少。 那李崇郝继续道,“数日前,那马匹受惊奔逃,致使朕流落荒山,一路上诸为不易,今日好容易寻得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那御林军上前几步,却并未跪下,而是抽出剑来,对着李崇郝便挥出一刀。 徐羡骋大惊。 李崇郝浑身一震,仰面倒了下去,血渍横飞,“……朕……是天子……”那御林军像是没听见似的,上前又是一剑。 徐羡骋抽了刀,上前与那几个御林军搏斗起来,那御林军与他过了几招,看清了他的脸,登时眼睛瞪大,动作迟疑起来,由徐羡骋一记捅穿了胸口。 后头剩下的御林军见状,纷纷后退。 远处传来马蹄声,又是一队御林骑兵前来巡逻,那几位御林军面面相觑,由其中两人上前牵制住徐羡骋,其余人上前又往李崇郝身上补了几刀,见后头声音越来越大,眼前这几人纷纷散开,四散奔逃。 ——徐羡骋心中又震又惑,他望向地上的李崇郝,只见此人口吐鲜血,出气多进气少。 他试图将李崇郝拖至隐蔽处,却已来不及隐遁。 后头的御林骑兵纵马赶到,为首的一袭白盔银刃,盔尖一抹红缨,少年将军的打扮。 徐羡骋猜不透这一波又一波御林军的来历——方才那几个既然是御林军,与皇帝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认不出皇帝,还妄下杀手。而这几个御林骑兵,又是和善又是问话的,吃不准和刚刚那几人是一伙的,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 徐羡骋将那皇帝的身体往后踢了踢,他抽出刀,皱着眉望向他们。“你们是……” “大人,”那人道,“是我呀,我是御林军统领刘照,刚刚有探子来报,说有刺客对大人图谋不轨……” 那人纵马走近了些,徐羡骋看清了脸,见那人是刘照,心中松了一半,刘照他是知道的,为人温和正直,若说他是细作,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徐羡骋心里深处是不相信的。 刘照飞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皇帝,吃惊出声,“这……陛下……”他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方才刺客做的么。” 徐羡骋摸了摸腰间的刀刃,他不知道这刘照是敌是友,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很乱,不知该不该相信刘照。 刘照朝后嚷道,“快,皇上折返遇刺,抓刺客——” 刘照架起那奄奄一息的李崇郝,对着发呆的徐羡骋道,“徐校尉,那刺客长得甚么模样,还请回帐一叙。”说罢他又对身边的人道,“还不快去奔马请太医——” 徐羡骋迟疑地上了马,他心中犹疑不定,想起之前那御林军见了自己,大为震惊的模样——他想不明白那是谁吩咐的,若是要对那李崇郝痛下杀手,这弑君之罪必然是要灭口,但为什么又独独放过了自己,任由留下话柄呢。 徐羡骋觉得这其中有诈,心里千万猜测闪过,仿佛是置身于迷雾之中,他明知那谜底便在不远处,四周却一头混沌,找不到答案。 他们带着皇帝往营地赶,那李崇郝本以为熬得云开见日升,大喜后又遭重创,直接昏死了过去。 徐羡骋望着被御林军护在马上的李崇郝,这位皇帝面色青紫,嘴唇泛白,眼皮上隐约跳着黑点——徐羡骋凝神一看,那是苍蝇,他想起老人的话,这东西在脸皮上爬,多半离死不远了。 “——刘照,刘将军,”徐羡骋转头问道,“那山谷一役后,你是否瞧见了一个羌人百夫长,叫孜特克,和我一般高,兴许这些天蓄了腮胡,很英俊威武的。” 刘照是中原人,着实不认得羌人的脸,他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是额吉恰统督的人吧,是有那么点印象,不过这阵子我没去额吉恰那儿,对不住啊,徐校尉,我确实记不得了,兴许是人太多了,我给弄混了。” 徐羡骋听他说有印象,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安慰自己道,这刘照初来乍到,不记得人也是正常。 他们进了营地,徐羡骋才得知军中隐瞒了皇帝失踪一事,但抵不住流言蜚语,那中军账内更是早就乱做一团,他们这一回来,算是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徐羡骋刚踏入中军账,便见那许清捏着嗓子呛自己,“大胆,陛下遇刺,与你这厮护驾不利,定是脱不了干系的!徐羡骋,你知不知罪?” 徐羡骋想起是这死太监一直挑事,心中非常反感,横眉竖眼,“若不是我,陛下早在那马儿发疯时便驾崩了——” “口出狂言,”那太监道,“来人啊,给我把他拿下——” 徐羡骋豪不退缩,“此番御林军受损深重,许公公若是打道回京,还需经过我狄恰,那儿可都是我的人……” 许公公看起来怒意深重,“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他的话被后头的人打断了,那人呈给许清一封密信。 许清拆开那信,看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变,接着将那封信置于烛上青苗一舔。 徐羡骋望着许清手上慢慢化为灰烬的信。 许清打量了徐羡骋一会儿,道,“……徐羡骋护驾有功,按律当赏,加封一事,杂家会提请六相、待陛下身体好了,再定夺。” 徐羡骋不知那许清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瞧了封信,态度便变了,他这么想着,无意间发现许清也在用犹疑不定的眼神打量自己。 徐羡骋接了旨,转身从帐中离开了。 ——徐羡骋心里疑惑,他想到了叶知章,又想到了李瓀,实在是摸不清这其中的联系。 徐羡骋于是不想了,他心心念念着孜特克,飞身上马,往自己的阵地赶,他一眼就看见了赶来的额吉恰。 “额吉恰大人!”徐羡骋这么唤道,跳下了马。 额吉恰很高兴的模样,“徐羡骋——”他上前几步搂住了徐羡骋,用力地拍了拍徐羡骋的背,“你还活着,真好。” 徐羡骋笑道,“可不是么,我为了叔叔,爬也要爬回来……”他见额吉恰面色一变,“怎么,额吉恰,”他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我叔叔呢?孜特克呢?” 额吉恰脸色变了,他慢慢道,“羡骋,你清醒点,孜特克在山谷一战,去山上寻你,不幸遇上零星叛军,已经……” 徐羡骋后退一步,眼泪滚了下来,好半天只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沉痛的声音,像是破漏的风箱,沙哑而怪异,“……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额吉恰道,“节哀罢……” “不,额吉恰!你在骗我!” 额吉恰低声道,“我们四处去寻,只找到他的一些贴身物什……你若是要,我们给你留着……” 徐羡骋觉得五雷轰顶,心像是裂开了似的,痛得他说不出话来,“不是的,叔叔答应我的,他不会走的……” “额吉恰,你莫要耍我,”徐羡骋流着泪,“我浑身都是伤,都是想着叔叔才撑回来的……”徐羡骋喉头呜咽起来,痛楚极了,“他定是在开玩笑,怎么能这般待我……” 额吉恰低声道,“节哀罢……阿努曼会安息他的魂魄……” 徐羡骋痛哭出声,“那阿努曼,若是真有用,凭什么不保护我的叔叔?”他流着眼泪,“那狗皇帝,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都还活着,凭什么叔叔就……” 额吉恰捂住他的嘴,怕他祸从口出。 徐羡骋哭得发抖,他被额吉恰连拉带拽地拉进了帐篷,忍不住在帐篷里大哭起来,还呕了许久,腹里空虚,只能呕出些清液。 “……你告诉我,”徐羡骋拉着额吉恰的手,“叔叔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他?”徐羡骋浑身发抖,出于恨意或是恐惧,“他走之前,有人见到他吗?他痛不痛……” 额吉恰低声道,“羡骋,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的,你节哀罢……等你好点,我带你去给他上坟……” 徐羡骋听见坟这一字就差不过气来,“我不,我要去找他……”他咳嗽起来,声音撕心裂肺,半晌,竟是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额吉恰惊得不行,去摸徐羡骋的鼻息,好半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半夜,徐羡骋喝得烂醉。 额吉恰觉得这小伙可怜,徐羡骋人虽然脾气差了点,但相处下来,并不讨厌,以前活泼的时候,受了再重的伤,只要孜特克去接他,都十分高兴,现在这个模样,像是浑身被抽掉精气神一般,浑浑噩噩,只剩下个躯壳,和从前春风得意的模样是天壤之别,额吉恰看了,心里不舒服。 徐羡骋躺在地上,脸色酡红,眼睛肿着,身旁的酒液泼了一地。 “孜特克……叔叔……”徐羡骋低低道。 额吉恰叹了一口气,手伸向徐羡骋的腋下,双手发力,把这小子架了起来。 徐羡骋个子高,比预想中沉许多,额吉恰深吸一口气,才拖动。 徐羡骋反应了很久,才迷茫地感受到有人在动自己。 ——他抬起头,望向额吉恰,困惑而悲伤,好半天,眼眸才有神,“叔叔……”徐羡骋伸手去搂额吉恰,他望着额吉恰,眼神涣散,半晌,眼泪滚了出来,作势要去亲额吉恰的脸,颤声道,“叔叔……别走……” 额吉恰大骇,连忙撒手,徐羡骋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头撞向一旁的木箱,碰地一声,昏了过去。 ——额吉恰和孜特克身材有七八分相似,想必徐羡骋是认错了。 额吉恰心中惊涛骇浪,军中没有女人,很多男人会相互慰藉,只是他没有想到,徐羡骋和孜特克会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额吉恰叹息着,知道了这一层缘故,徐羡骋的反应,在他看来便更为悲痛可怜。 额吉恰最终什么都没说,把这烂醉如泥的家伙搬上了床褥,他担心徐羡骋一时兴起去寻死,好生吩咐完守卫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