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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独见君

    

寒山独见君



    看着林桓宇离开的背影,江容远不禁懊恼自己的唐突。林桓宇是不是木亘君早就不是江容远关心的问题,他求的是林桓宇这个人。为了他,江容远推迟了归期,一边让玉喜再去追查一番木亘君的下落,一边备上好礼,登门再邀。连去了两次,林桓宇依旧摇头拒绝。

    殿下!玉喜很不高兴。那日因为和这小小的教书先生喝酒,半路消失在宴席上,次日江容远和那吴郡守又是好一番应酬。现在殿下都如此低声下气了,这人却此等不知好歹。这林夫子也太不识好歹,殿下你可要小心些,不要对谁都敞开心扉。这林桓宇来历不明,小心是别有用心之人。

    不会的。江容远笑着整理了礼单,准备再去一次。刘皇叔请到诸葛不也去了三次吗?他这算什么呢?我相信林兄的为人。他值得。

    林桓宇的家就在上次吃馄饨的街巷之中,小小的一个巷道里居住有四五户人家,每一户都是一样的清贫。林桓宇的家中只有他一人,不大的屋子只分作了卧室、厨房、厅堂三间。走进屋去,便看见有限的空间里摆满了他亲手抄写的书籍,整整齐齐地收藏得比金子还要宝贵。

    又见他来,林桓宇叹口气:颜兄,你真的不必再来了。

    为何?他一身才华,江容远舍不得,我得到消息木亘君就在苏昌,你一定和他聊得来,到时候我们三人在京城,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林桓宇错愕,江容远以为打动他了,没成想他还是摇头,只道:我有不能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江容远着急地问,如果是有什么难处,我一定帮你解决!我我其实不姓颜,我姓江,所以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江林桓宇凝着江容远的眼睛将他看了又看,似是要确认他的真心,末了轻叹一口:这世上总有些事是身不由己。他说着话时微微笑着,眼神像是一口古潭,宁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罢了,我的难处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不知江兄明日可有空闲,我知道有个酒楼味道不错,我们去那细细聊聊。

    好!江容远自是一口应承下来。第二天早早地便出发去了林桓宇说的酒楼。

    这几日秋雨连绵,路上甚是泥泞,江容远的马车一路驶过,有如白玉坠入泥淖。玉喜想不通自家公子何等身份,要为了个草民如此屈尊降贵。但江容远一派欢喜,他一个做奴仆的自是不能多说些什么。

    车子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找到了林桓宇说的那一家迎春楼。比起春江楼来,这家迎春楼可谓是平平无奇,酒楼外是大片的田舍,来往吃酒的都是是普通人家,但在老百姓口中也是颇有名气。

    玉喜一看就苦了脸,他们殿下打出生以来哪里过这般地方,反倒是江容远兴致勃勃地和他说:你不觉得很好吗?

    恕奴婢愚钝,这、这哪里好了玉喜暗暗把自己勾在不知哪冒出的木刺上的衣角扯了下来,瞬间还是簇新的衣服就被勾出了丝,心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林桓宇还没有到,江容远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临窗位置坐下。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街道上匆忙来去、为了生计奔波的人群。他拎起茶壶,倒了杯水,细喝了一口。这茶叶是江容远未曾喝过的,叶片很大,看起来有些粗糙,入口略苦,后劲却是醇香。虽不如名茶那般细腻,但那种粗犷的香味也别有风味。

    江容远不由又倒了一杯,看着窗外的人群有些入神:这里的确有些寒酸

    是吧,不如奴婢叫人玉喜扬起了笑,还没把换个地方的话说出口,又听得江容远道:但整个大兴十之八九的百姓都是过的这样寒酸的日子。他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累了就到这样的酒楼里喝杯廉价的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们在京城的日子是很好,可那般的好生活有多少人能享受呢?

    这玉喜抹了把汗,如今大兴国运强盛,百姓们温饱总是没问题的。

    是吗?江容远淡淡道,这一路走过来你可有仔细看看路边的人家?

    玉喜答不上来,他只顾着看自己被泥弄脏的鞋了。

    大兴自建国百余年来,现在可谓是最强盛的时期,但就是在这种大环境下、在富饶的苏昌府里,沿街走过来江容远还是瞧见不少赤贫的人家。

    在京城江容远也喜欢去民间走走看看,也和父皇提出了不少建议,但父皇每一次都是劈头盖脸地骂他,说国事不是他玩小孩子过家家,他根本不知现实为何。可是现实不就是在他眼前吗?江容远捏紧了拳头。

    还有食不果腹的人家,还有不得重用的人才就说林桓宇,明明才华满腹,却只能给邻家孩子们教教书,连科举都没有办法参加。

    街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容远正担心林桓宇没有带伞,便瞧见他撑着竹伞打街头而来。人头攒头的大街上,伞挨着伞,拥挤非常。一片拥挤中林桓宇仍然是最为显目的那一个。他个子高,撑着一柄绘着竹石图的油纸伞,远望去就像一株苍竹,挺拔俊秀,粗衣布衫都能为他增色,于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从纵使见过许多名士大家,就论那一份雨幕中信步而来的淡然姿态,江容远自也不由为林桓宇鼓掌,感慨一句好相貌好风流。

    再倒上一杯茶,当茶水恰恰倾满茶杯的时候,厢房的门被扣响,林桓宇来了。斜风细雨,尽管撑着伞,他的头发还是无法避免地被打湿了些,一小缕一小缕凌乱地贴在脸上,不显狼狈,却觉得倜傥。特别是当雨珠自他脸颊两侧滑落滴进他的衣领时,江容远心里猛地就冒出那么句古话是真名士自风流。不需要任何华丽的修饰,自是一派风流气度。

    今日林桓宇穿得很是正式,衣料依旧普通,款式却是重要的正式场合才会有的穿着。江容远刚想起身相迎,便见林桓宇退了半步,躬身行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叫得江容远是一愣:你知道了?

    是。皇室为江姓,而当今皇后姓颜,江容远的身份不难猜。林桓宇深吸一口气,但这些不是他的焦虑,太子殿下,草民有话说。

    先起来再说。江容远说罢便去扶他,林桓宇无视了想要扶他起身的手:太子殿下器重草民,草民结环衔草也难以为报。只是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林桓宇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真切,草民乃是地坤。

    地、地坤?江容远惊得连退几步,不由从头到脚重又细细打量他。林桓宇的面容带些锐利的棱角,比起寻常地坤的娇美可人,更多的是一种俊美;个头也比寻常地坤高上许多,甚至站在江容远身边,也只比他略低半个头;身材更不是寻常地坤的弱柳扶风之态,不仅不算单薄,甚至覆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样的人怎么都跟地坤联系不上。

    是的。林桓宇早就习惯了别人非样的眼光,草民信息素天生寡淡,不到潮期几乎淡不可闻,所以经常被误认为常人。

    你竟然是地坤一时间江容远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反应,突然灵光乍现,那木亘君是你吗?

    林桓宇没有否认,点点头:是草民。

    桓字一分为二便是木亘。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在常人和天乾中怎么都找不到木亘君这么一号人,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常人天乾,他是一个被要求无才便是德的地坤。

    你竟然是地坤江容远喃喃地又念叨一遍,震惊散去,更多的是可惜和叹恨,不行,不行,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都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只能无奈地坐回案边,看着自己沏好的两杯茶,长叹一口,无可奈何。

    许多人知道他是地坤之后,看他的眼光瞬间就变了模样,无论是鄙夷还是悲悯,都是不赞同的神态。江容远没有,在他的神情里林桓宇读出了平等与尊重。

    就算自己的抱负一生都无法实现,至少在此刻他有过这一丝温暖的慰藉。

    知足了。

    殿下。这一声林桓宇叫得真心诚意,殿下不必为草民这般烦恼。

    我只是江容远心下烦躁,他满以为自己身为太子一人之下,没成想这世间还有他也难以办到的事情这世间的规矩把人硬生生框在里面,不能逾越。明明满腹才华,却只能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究其原因不过是性别不同、身份低微。

    都说人定胜天,人连天都能战胜,却没法胜过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万般无奈只能化作一句叹息,江容远请林桓宇坐下,续上新的茶水,递到他面前:这杯茶不为你的性别,你身为地坤,却比许多天乾都心怀天下,当得。

    林桓宇倒是释然:这世间疾苦之事,不分大小、无论难易,总有人要试着去发声、去做出一些改变。林桓宇的眼眸因为信念而如星辰般夺目,殿下若是见过那些被生活所苦的百姓,也必不会熟视无睹。

    草民不愿辜负殿下的知遇之恩,虽不能进京,但愿趁着这最后的机会,邀殿下在这迎春楼一聚,带殿下看看不同的风光,请殿下听听草民的拙见,也能为百姓们求得一份福祉。小小迎春楼的窗外,如一副画卷,是田间地头,也是人世百态。

    林桓宇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简,双手递上:若殿下不嫌弃。

    我江容远捏着茶杯,没有接。他不是不愿,只觉不该接,仿佛接了,就真的认了林桓宇不会有未来的现实。江容远盯着那书简,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既然总要有人先行,不如便从你我起。你若不介意,我仍愿请你做我门下客卿!

    江容远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有些话说出口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接过书简,没有打开,眼睛同样升起了光芒:我不仅要你这一份策论,我还要你未来千千万万份!

    讶然过后便是肃然,林桓宇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蓦然起身,深深行上一大礼,久久没有起身:殿下,既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第一人,草民必当奉陪。

    好!江容远一时心潮澎湃,当即拍手唤来玉喜,今日你我就不论身份性别,只以知己相待,当浮一大白!

    酒很快就呈了上来,不是仙露琼枝,只是普通的农家酒,可喝来却比任何酒都来得尽兴。两人抛去一切俗世的禁锢,开怀畅饮。枷锁被打破,两人之间再无隔阂,皆是说不出的畅快和尽兴。

    知音者诚希,遇上了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