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这银戒看起来很旧,用材也很普通,或许连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他没在意陆瞳的嫌弃,笑了笑:“这是个信物,今后你要是去盛京,拿这个来找我,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陆瞳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离苏南远隔千里,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不以为然开口,“你拿这个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楼来找我。我请你吃遇仙楼的糖葫芦。” 陆瞳把那枚银戒握在掌心里,银戒带了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她把银戒放进医箱,低声道:“等你能活着回到盛京再说吧。”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满身是伤躲在刑场死人堆中,本身就昭示了他处境的危险。 他能在苏南风雪夜的破庙中度过一夜,不代表能度过第二夜,有的人活在这世上,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艰难。 黑衣人没说话,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纷飞,北风重压林梢,漫漫碎琼里,兽禽奔蹄迹灭。 唯有破庙孤灯零乱。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手拨弄了一下油灯里的灯芯。 银灯荧荧,于空寂破庙中开花结蕊,吐焰生光,像一团小小的燃着的花团。 他道:“我不是说了吗,灯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将来运气不错。” 陆瞳怔了怔。 他转头,看着陆瞳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会在这里遇见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灯花故梦 飞雪绵绵,如乱花剪玉,飘朵不匀。 窗前橘灯全被北风吹灭,夜阑更深小院中,积雪寸寸堆满梅树枝头。 在这一片沉寂漆黑里,一只手从旁伸过,火折子点燃新的灯盏。 有人点燃了灯,照亮了多年后的夜。 银灯里暖色光焰顷刻明亮起来,将方才团团浓重夜雾驱逐,窗前屋中一切渐渐清晰,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被灯色吸引,凝眸看来,那一点暖色落在他身上,分明寒冬腊月,却因银台灿灿,竟生出几分春意。 陆瞳怔怔看着裴云暎。 他在那里。 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眉眼含笑,自在轻松,一瞬间,与多年前苏南城破庙中那个拨弄灯花、风雪中于刑场中陡然出现的影子,慢慢重叠了。 他是……那个人。 陆瞳一瞬间明白过来。 他是在那场大雪中,自己遇到的那个黑衣人。 刚点燃的灯盏灯芯明明暗暗,裴云暎低头,饮了口面前茶,并未察觉到陆瞳神情的异样。 陆瞳却觉得有些恍惚。 她记得那场苏南城的大雪。 那一日,她被迫救了一个身份成谜的陌生人,第一次作为“大夫”,第一次给人缝伤。那天是大寒日,苏南城很冷很冷,后来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 破庙中没了黑衣人的影子,供桌上的灯油已燃尽,她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条破毯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陈旧银戒。 她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医箱走出去,推开庙门,门外艳阳高照,大雪已经停了。 她没再见过黑衣人。 像苏南城那场转瞬即逝的大雪,梦醒之后,杳无痕迹。若非那枚银戒,她会以为一切不过是当初自己在破庙中,那尊泥塑神像下做了一场奇丽惊险的旧梦。一切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偏偏在今日,在同样这样一个冷寂雪夜,旧梦重新驻足。 绵绵飞雪如飘飞春花,含情掠过窗影,旧的灯花冷烬成灰,新的银缸长吐红焰,过去与现在,时光奇异缠绵,将多年前与多年后都揉进那一抹灼灼灯影。 其实,也不是多年,只是四五年罢了。 陆瞳盯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没能认出来呢? 他的声音,他调笑的语气,明亮漆黑的眼神,其实仔细看去,和当年十分相似。 但好似又有微妙不同,他的银刀,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凶戾,眸中偶尔掠过的凛冽,似乎和当年破庙中又有差别。 何况,他也没认出她来。 当年一场不算愉悦的萍水相逢并未被她放在心上,偶然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避风雪的过客,不过短暂停留就要各自上路。 如果不是为了复仇,她根本不会来盛京,多年前那场相遇早已被她抛之脑后。人海茫茫,谁会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重逢。 裴云暎抬眸,正对上陆瞳盯着他的目光。 他怔了怔,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有些莫名地开口:“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只是在想,”陆瞳移开目光:“她这样报复你,你居然没生气。” “只是个小姑娘,又是我救命恩人,如果生气,岂不是恩将仇报?” 裴云暎单手托腮,望着面前的茶盏:“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同是天涯沦落人? 陆瞳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那时候裴云暎在苏南经历了什么,但当时在那种情况下,倒也没对黑衣人生出太大恶感。大概是觉得,一个会付给大夫诊金的刺客,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裴云暎抬眸,看了陆瞳一眼,沉吟道,“说起来,你和她还真有点像。” 陆瞳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他。 年轻人笑了笑,“她还是个小孩子,当年也不过十一二岁,个头才到这里。”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初出茅庐,医术不及你,不过,”裴云暎顿了顿,“你比她凶得多。” 陆瞳:“……” 当年她在苏南遇到裴云暎的时候尚且年幼,还未真正学会制毒,性情也尚未大变。没有全然褪去团子相,尤带稚气,在当时裴云暎眼中,大约就是个举止古怪的小孩。 他没有认出自己,也很寻常。 裴云暎侧头看了肩上的伤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啧了一声,嫌弃开口:“绣工真够糟的。” 陆瞳:“……” 顺着裴云暎肩头看去,那条伤疤经过时日沉淀,没有往日狰狞,然而依旧改不了粗糙的事实。他的新伤旧伤都经由了她的手,像同一幅画,在不同时日被人描摹,从拙劣到精细,历历记载。 莫名的,陆瞳突然想起之前在文郡王府宝珠的洗儿会时,裴云姝对她说过的话来。 裴云姝问:“陆大夫是苏南人,阿暎几年前也去过苏南,你们是在苏南认识的?” 她那时下意识地否认,竟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曾在中途共避风寒的过路人,有朝一日竟会在他处重逢。 银灯结花葳蕤,如灿灿红粟。陆瞳望着桌上孤灯出神。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陆瞳抬眼。 裴云暎收回手,笑道:“陆大夫好像有很多心事。” 陆瞳收回思绪:“裴大人如果能少不请自来几次,我的心事会少很多。” 她说这话时,虽是讽刺之言,神态却比方才轻松了许多,仿佛面对相识已久的故人,有种随意的自在。 这自在被裴云暎捕捉到了,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片刻后,裴云暎目光闪了闪,沉吟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陆瞳抿了抿唇。 当年庙中的黑衣人自始自终都没有探听过陆瞳的私事,就算一开始调侃了几句她偷死人东西,后来陆瞳解释是为了制药后,黑衣人也就没再多问了。 他忽略了她奇怪的举止,最后也没有扯下她的面衣,仿佛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女童,无意间走到破庙与他相遇罢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陆瞳再看裴云暎时,难免就带了几分故人眼色。 虽然他们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大雪无声落地,绵绵的雪落在窗沿,很快融化成一片透明水渍。 “雪快停了。”他看向窗外。 月亮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漆黑雪夜里,有一丝细微鸟鸣自远处长空响起。 裴云暎神色微动。 须臾,他将面前茶盏一饮而尽,系好衣领,站起身来。 “陆大夫,”他低眉看向陆瞳,笑容在昏暗烛火下显得十分温和,“多谢你今夜出手相助。” “不客气,”陆瞳淡道:“大人付过诊银的。” 裴云暎挑了挑眉,唇角梨涡灿然,“那我下次再来登门致谢。” 言罢,提刀就要离开。 “裴大人。”陆瞳叫住他。 他回头。 陆瞳把装着伤药的药瓶递给他,“五十两,别忘了。” 他一怔,随即笑了,接过来道:“多谢。” “吱呀——”一声。 医馆的门轻响过后,一切又重归寂静。木窗被北风推得更开了一些,顺着木窗往外看去,满园潇潇风雪。 银筝提着灯笼过来,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面:“他……他走了?” “走了。” 银筝心有余悸拍着胸口:“方才吓死我了,姑娘,他没对你怎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