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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难逢 第79节

    他知道,这样的愧疚在对方将来漫长的人生里,不管过得好与坏,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冒出来,静静地漂浮着,和他对望。

    程卓眼眶发红,把头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脊梁像一张紧绷的弓。

    池钺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程卓声音闷闷的,从环抱的双腿中传出来:“他们说,我妈是为了我才杀了我爸。我觉得对不起我妈,又怕别人叫我杀人犯的儿子。”

    还是个孩子,已经过早的肩负起这个世界上最骇人的言语与风霜,他觉得害怕。

    “你妈妈不会觉得是你对不起她……我猜。等她回来了,你可以问问她。”

    程卓听见身边的人沉默了几秒,很轻地说了一句:“当时我没有机会问她。”

    片刻之后,对方又说:“等你长大一点,也不会害怕别人叫你杀人犯的儿子。”

    “将来你每次回想起那一天的时候,其他细枝末节都会被忘记,只会记得……她很伟大。”

    程卓终于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对方眉眼低垂,坐在院子梨树的花影阴翳里,看不清表情。

    他踌躇很久,终于问:“我妈真的能回来吗?”

    池钺答:“能。”

    他示意程卓透过半开的门缝,去看客厅里正在说话的蒋序。

    他们听不见蒋序在说什么,却能看见他眉目清秀的侧脸,蒋序依然握着老人的手,表情温和。

    “有他在,他会帮你和你妈妈。”

    就像无数次拉住我一样。

    片刻后,程卓收回目光,抬眼去看池钺。

    “我想写两封信,一封给我妈妈,一封给我妈妈的法官……他也能帮我带到吗?”

    程峰的父母年近七十,不怎么识字,蒋序将请愿书的一字一句内容念给他们,两人均同意签署了请愿书。

    与此同时,他还意外拿到了陈卓作为被害人和嫌疑人共同亲属的请愿书。

    因为程卓的年龄,蒋序虽然想到这个途径,但最终还是作罢。他不知道刚才还拒绝交流的程卓为什么突然发生转变,却总觉得和池钺有关。

    旁边还有警察,他不好发问,只等着回去之后让对方详细交代。

    告别老人和孩子,三人原路返回,等到了停车的地方,有一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男人正背着手在他们车旁边打转。

    这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毒辣,对方晒了一头的汗,望见蒋序他们走过来,对方稍微站直了身子,问:“你们是因为程家的案子来的吧?”

    他带着惯性的微笑,稍微偻着背,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伸出来,同时自我介绍道:“我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姓杨。”

    蒋序和他握了握手:“我是冯瑶的辩护律师蒋序。”

    杨主任还是知道律师的作用的,于是问:“蒋律师,这个案子会怎么判啊?”

    蒋序不敢保证,答:“还在沟通。”

    对方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没办法,律师,冯瑶过得苦啊,村里都知道。程峰那个狗杂种把人往死里打。我们劝过,骂过。拘留所也送他去待过。”

    他摇摇头:“你敢劝,他连你一起打,说谁敢管弄死谁,我都被他打过。”

    似乎感觉自己扯远了,他又连忙收了回来。

    “蒋律师,是这样。我们也不太懂案件到底怎么判,去网上搜了一下,有的说有用有的说没用,但我们和村民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觉得还是写一个吧,万一有用呢。”

    一通听起来云里雾里的言论之后,杨主任低下头,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才掀开衣服,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白纸递给蒋序。

    蒋序打开,映入眼帘的标题是:洪沟村村民联名请愿书。

    正文内容不长,写了村民愿意作证程峰吃喝嫖赌,多次殴打冯瑶,逼得冯瑶躲在过哪几家里;又有哪几家因为劝架被骂……愿意证明冯瑶十几年来任劳任怨,在村里人缘极好,从来没有和人起冲突……请求法院基于以上情况,给予冯瑶轻判。

    语言朴实,却有理有据。最后的落款是:洪沟村村民(共270人)。

    以及270个笔迹各异的签名,通红的指印。

    杨主任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问:“蒋律师,这个有用吗?”

    蒋序微微闭上眼又睁开。热烈的阳光下,他看着对方,哑着嗓子回答:“有用,很有用。”

    和蒋序预料的一样,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这个案子进度很快。

    3月22日,蒋序向提交辩护意见、谅解书、村民联名申请等材料,并在之后多次约见检察官交换意见。

    4月4日,检察院做出变更冯瑶罪名决定,将原来的故意杀人罪更正为故意伤害罪。

    4月7日,征得当事人同意,蒋序再次提交辩护意见,坚持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

    4月15日,检察院将案件移交市人民法院起诉。

    5月1日,冯瑶涉嫌故意伤害案一审开庭。

    第82章 照片

    案件为公开审理,审理时间超过4小时,法庭上唇枪舌战。

    案件的争议点主要是在公诉人提出的,程峰有去厨房拿刀的举动,但在追打冯瑶的过程中没有拿到刀具,不存在持凶器造成的生命威胁;第一次摔倒和第一次击打倒地后,可视为施暴暂时终止;第二次击打已经倒地的程峰,有故意伤害的意图。

    蒋序逐条应对,同时引用《刑法》第二十条和《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认为程峰未携带凶器,但作为成年男性有伤害的主观意愿与能力。在追逐过程中跌倒,但并不意味施暴行为结束,冯瑶的人身安全仍处于王某不法侵害威胁下;此时冯瑶第一次使用锄头击打王某,其行为可视为正当防卫。

    在第一次击打程峰导致其倒地后,冯瑶有查看程峰伤势的救护意愿,无主观伤人或杀人故意;而程峰此时依然对其进行辱骂及死亡威胁,并且有抬手试图拖拽冯瑶的举动,可视为暴力连续行为,且还存在升级可能;此时冯瑶选择进行二次击打,其行为仍可视为正当防卫。

    蒋序环顾四周,问:“当晚冯瑶在防卫之前,已经持续遭到超过20分钟的连续暴力殴打,并且伴随着多次语言上的死亡威胁,期间她的多次恳求没有任何作用,恐惧已经超过承受极限。天黑且菜园无灯的情况下,她无法判断陈峰出厨房时有没有拿刀,只知道对方不断扬言‘抓到就弄死你。’试问,换做我们现场任何一个人,在此情此景下,能否保持理性,做到既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受侵害,又正确判断程峰是否已丧失攻击力,及时准确地停止防卫?”

    现场鸦雀无声。

    紧接着,他又从程峰持续暴力存在杀人故意;冯瑶的自卫紧迫性和防卫适时性;以及未成年儿子的请愿书、被害人家属谅解和村民联名请愿轻判等多个方面进行了辩护。

    辩护词全文接近5000字,同行一致评价为字字珠玑,法理相宜,可作为无罪辩护的教学范文。这起案件后来被选入全国无罪辩护经典案例。

    但除了前面大段大段依据充分、论述明确的辩护意见,其实传播更广的,是他最后一段比起前文,显得有些简短的总结陈词。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我们这起案件审判的是冯瑶,面对的却是无数和冯瑶一样曾经、现在、将来有可能长期经历着家庭暴力的女性。她们长期笼罩在恐怖与死亡之下,却只能为了家庭、父母、孩子种种因素选择无止尽的忍耐。在她们的认知里,暴力只能随着自己或者施暴者的生命结束而终止。而我们能做的,除了在血案发生后讨论如何定性,更需要考虑如何使下一个冯瑶不再出现。”

    法庭国徽高悬,国徽下方,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在庭下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脊背很直,像是折不断的竹。

    法院外的停车场阳光正好,池钺坐在车里安静等待。池芮芮几分钟前给他发了张照片,是她刚画好的大片向日葵油画。

    “综上,辩护人恳请,法院能够适用正当防卫制度,判决冯瑶无罪。以这个案件,给所有如同冯瑶这样的妇女除了忍耐和死亡之外指明另一条道路。让她们明白,在面对暴力时,除了以暴制暴,还有公理,还有法律,还有公检法机关和整个社会愿意站在她们身前,为她们提供另一种更加光明法治的可能。”

    “我的辩护结束。”

    满庭寂静,被告席的冯瑶流着眼泪。

    法官敲槌,隔日宣判。

    6月1日,万众瞩目中,法院公布判决结果:采纳辩护意见,认为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不成立,不予支持。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条第(二)项之规定,做出判决:

    被告人冯瑶无罪。

    判决一下来,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同行纷纷发来消息祝贺。律所其他刑辩律师比起蒋序好像更激动一点,纷纷叫嚷着让蒋序请客,就连主任都出来起哄。

    “从故意杀人辩到故意伤害,再到无罪。今年的年度律师你是跑不掉了,还不请我们吃饭庆祝?”

    蒋序被他们起哄得受不了,求饶道:“行,今晚下班就请,去哪你们定。”

    众人欢呼着开始商量聚餐的地点,蒋序在这个间隙里给池钺发了个消息说明情况,说自己今晚要晚点回去。

    最后众人一致选择了一家可以唱k的潮汕火锅店,宽大封闭的包间,中央是火锅,墙上是屏幕,食物需求和精神需求两不误。一群人边吃边唱,气氛热烈,从日落西山吃到华灯初上。

    蒋序依旧不喜欢唱歌,没有人知道他跑调,只当他高冷。但这顿饭他也没闲着,作为聚餐的主角,光是别人敬酒就喝了一轮。蒋序也高兴,和什么名头都无关,只是因为判决结果,所以每个人敬酒都来者不拒。

    还有人吃饭还不忘来和他取经,请教这起案件的辩护思路和细节,蒋序认真作答,对方便万分感激的再敬一杯,说一句“谢谢蒋律。”

    酒过三巡,旁边很少喝酒的何巍也倒了半杯啤酒,在喧杂的环境里对蒋序举杯,万分诚挚地开口:“师兄,谢谢你做我的带教律师,希望将来我也能成为和你一样的好律师。”

    她杯口礼节性的放得有些低,蒋序把杯子和她平齐再碰杯,看着何巍的眼睛回答:“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律师。”

    终于等到快要散场,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一群人开始商量着相约打车,池钺恰巧发消息来问:还在聚餐?

    蒋序有点晕,懒得一个一个打字,点开语音回复:“马上就结束了。”

    隔了几秒,池钺回复:喝酒了?

    “喝了一点。”面对池钺,蒋序的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也不管旁边有那么多人,很认真的报备。“没醉,能回家。”

    他的声音在语音里听起来有些迟缓,却很清冽。池钺回复:我来接你。

    这次蒋序不发语音了,乖乖打字道:好。

    旁边的人从第一句语音就察觉到了不对,默默竖起耳朵。见蒋序放下手机,桌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勇士开口问:“蒋律,家里人啊?”

    蒋序对他点点头。

    好家伙,这好像比今天的判决结果还要惊人一点。

    毕竟蒋序虽然被称为刑辩一枝花,但在场所有人自从认识他开始,都知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和谁举止亲密。他们私下有时开玩笑,说对方已经和法律领证了——既是律师证也是结婚证。

    一群人将信将疑,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有人不敢直接问,于是曲折试探:“啊……父母吗?我妈也老喜欢催我,我都26了。”

    “……不是。”蒋序忍不住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眼神和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坦诚。

    “我爱人。”

    短短三个字,轻轻击碎了在场的一半芳心。

    虽然很好奇蒋律的爱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到底没人好意思刻意留下来。一群人地铁或打车,三三两两四散进申城流光溢彩的夜里。蒋序一个人站在路边,等着池钺来接。

    池钺应该是发消息前就出发了。等了没多久,车就稳稳停到了蒋序身边,蒋序一个箭步窜上车,冲着驾驶位上的池钺仰脸灿烂地笑,由衷地夸他。

    “你好快啊。”

    池钺:“……”

    他伸手拉过安全带帮蒋序系上,提醒对方:“坐好。”

    蒋序听话的调整位置,在副驾驶上坐好。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晕,把窗户全都降了下来吹风。

    外面霓虹由近及远连成绚丽的光斑,夜风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淡淡花香奔涌进来,吹到蒋序脸上,好像比酒还醉人,吹得他头更晕了,醉意开始涌现,让他忍不住昏昏欲睡。

    等车开进停车场,池钺停好车,转头去看蒋序。

    对方闭着眼睛将睡未睡,额间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池钺伸手轻轻把对方拨弄整齐,蒋序睁开眼睛,语气带着一点睡意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