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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已经消失的晒场农具

    我稍稍懂事的那些年,生产队已经有了一个新近铺就的水泥大晒场。每年农忙时,有好多时间,母亲都在大水泥埕上忙碌着。她和生产队里许多女社员一样,是谷场上专职的社员。因为父亲是生产队保管,所以晒场上的钥匙,自然由母亲把持的。

    而我从小就到晒场上去玩耍,对晒场上的东西,许多年后的今天,还能记得清楚。但这些东西,都已进入历史博物馆了,有些甚至,连博物馆的门都没有迈过。

    水稻收成的时候,田里的社员会把打好的稻谷挑到仓库的大水泥埕上,统一晾晒。稻谷挑到水泥埕之后,中间会夹杂许多稻草。这时,晒场上的女社员会用“竹扒子”将湿稻谷中的稻草叶,一遍又一遍梳理出来。剩下的,是比较干净但略带细草末的稻谷了。然后,她们再用“木扒骨”将一堆堆稻谷,平铺分开,晾晒在水泥埕上。

    闽南的“竹扒子”是用麻竹尾巴做成的,带有弯钩的爪子。用这种“竹扒子”晾晒处理过的稻谷,基本上可以把较长的稻草叶,清理干净。而“木扒骨”则是用来摊平或收拢稻谷的,它更像一把锄头,在一块40公分宽,20公分高的木板上,掘一个洞塞入长木柄。白天晒谷时,用“木扒骨”将稻谷摊开;晚上收谷时,用“木扒骨”将稻谷收拢。

    稻谷晒到七、八分干时,就可以扬扬了。有自然风时,一个女社员站在长板凳上,手上拿着一个箥箕;在她下侧,站着另一个社员,用土箕装上稻谷,一箕箕地倒入扬扬人的箥箕上。之后,扬场人会将一箥箕,一箥箕的稻谷,举到头顶上,自上而下,慢慢地倾泻下来。风起时,混杂在里面的稻草灰和不饱满的秕谷,会一起被吹掉。

    当然,这风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风大了,连饱满的谷粒都会被卷得到处乱跑;风小了,秕谷和稻草灰也不会被吹走。而且,这风还要有定向,不能旋转,否则秕谷和草灰,也会到处乱卷,稻谷无法弄得干净。女社员扬扬时,嘴里还会轻轻吹着口哨。据说,在没风的时候,这口哨可以引风,而风大的时候,这口哨可以把风驯服,让它吹小一点。

    两个女人上下配合,不到一会儿,那饱满的稻谷,就会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她们再小心地将外侧的秕谷和草灰分开,留下干净饱满的稻谷。再将秕谷和草灰重新扬上一次,或者放到箥箕上面,双手握住箥箕的两边,上下掀动,将稻草灰扬出去。

    倘若没风时,则要用一种叫“风鼓”的手动鼓风机,来处理这些稻谷。“风鼓”是由木头做成的,有四条腿外加前后四条横杠,用来抬起移动。其上面安有一个大漏斗,右侧是鼓风槽,槽里有风叶;左则是一个出风口,中间一前一后有两个区分稻谷的漏槽。

    将稻谷倒入漏斗之后,打开插栓,让稻谷慢慢流下,然后用手摇动鼓风机,这时产生的风力,会将秕谷和草灰吹出,而饱满的谷粒则会掉入第一个格子下的箩筐里,不饱满的秕谷则会掉到第二个格子下的箩筐里。剩下的稻草灰,则会被风吹到垃圾堆里。

    “风鼓”是一种古老的扬谷工具,发明于二千多年前的西汉。奇怪的是,这种东西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还在使用着,并且,一点也没有改良、更新的迹象。

    用“风鼓”扬扬,也要有一定的经验,不是随便人摇几下就可以的。一是左手控制漏斗的插栓出谷口,要适度,不可以一下子把稻谷放得太多或者太少。多的话,鼓不干净;少的话,很容易把好稻谷吹到秕谷和草灰中去。而右手摇风鼓的力度,更是要配合好,不能用力太猛,也不可以有力无气。用力太猛,会把好的稻谷吹到垃圾堆里;有力无气,稻谷扬不干净,混杂垃圾。别看这玩艺儿好弄,没有一定的技巧,是做不了的。

    所以那个时候,看见母亲在摇那“风鼓”时,多半也想凑凑热闹,摇上几下。但结果总让母亲喊开,还说“会会会,你会什么?会吃啦!一边去,一边去”

    用自然风扬场,速度快,效益高。而用“风鼓”扬扬,则会比较慢。但相对于自然风,用“风鼓”扬扬,可能会干净一点,只要不用力太猛,就不会把半饱满的稻谷,吹到稻草灰中去。困难时期,秕谷也是极为珍贵的饲料,经常看晒场上的社员,一遍又一遍地从草灰中,清理出少许的秕谷,倒入箩筐中,带回家给鸡鸭做饲料!

    扬场过的稻谷,还要最后晒上一、两天时间。等把水分彻底晒干之后,才能入库。或者,直接堆放在水泥埕上,堆成一条大长龙,然后让保管员给社员打个招呼,让大家挑着自家的箩筐,到水泥埕上来,将收拾好的稻谷分回家!

    每到这时,都能看见父亲提着一把大称,一边上站着会计,一边上有好几个帮称的、装稻谷的社员,在那帮忙着。大家伙挑着箩筐排着队,站在一边候着,会计叫到某某时,会对父亲说:“某某,几个人口,要分多少要斤!”父亲于是就对帮忙的社员说:“多少斤!某某的!”于是,社员就会根据数量,将箩筐装得差不多,然后抬过来给父亲过称!

    反正,多还少补,称完之后,某某会将自家的箩筐挑过来,将稻谷倒在自家的箩筐里,高高兴兴挑回家。这稻谷挑回家,就是自家的私有财产,是半年多的口粮!

    因为有了水泥埕,所以“竹筛子”的用处越来越少。多半是稻谷分到各家,辗好稻米之后,再用竹筛子过上一遍。其目的是把细碎的米粒和沙子,一起筛出,防止做成熟饭后,吃到嘴里,咬崩了牙。不过,多半时候我们都喝稀饭,那些沙砾会在锅底下留着。

    这是早、晚两季稻谷收成时,晒场上常用的工具。而到春末夏初时节,小麦成熟了。这时的晒场上,还会增加一种工具,就是“木轮骨”

    麦子打场之后,并不像稻谷那样,会一粒粒自然脱落下来。麦子的麦粒总是被包在麦穗的麦衣中间,而且很多麦穗会在打场时折断,折断后的麦穗还包裹着许多麦粒。这时,总不能用手一粒一粒把它剥下来,那怎么办呢?这时候,这种用来敲打麦穗的“木轮骨”就派上用场了。北方农民经常出现的那种“打场”剧目,就上演了!

    “木轮骨”就是一种挥舞旋转的敲打木锤,它有三个构件:在一条长木棍的末端上,打上一个横眼,在中间加上一个木栓子,木栓子的另一头,栓着一块70-80公分长、7-8公分宽、4-5公分厚的大木块。三个部件有机地联成两节可以转动的敲打工具,社员握住长棍的末端,通过手的甩动,利用带有惯性的木块,击打麦穗堆。

    比起用手直接拿块木头敲击,或者用手慢慢剥开麦衣取出麦粒,这种工具省工、省时又省力。当时的女社员,就是手执这种“木轮骨”三、五人围着一大堆麦穗头,轮番敲打的。这可不是孩子能做的事,轮这东西,得有一身的力气,还要有惯性和技巧。

    对于小孩子来说“麦子出”是件最不愿意经历的事。那意味着,离我们三餐喝“麦糊糊”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米空粮尽油盐干了。大家眼巴巴看着麦田的麦子,饱满成熟,好打上一点麦子,磨上一包皮、面参杂,红、白相间的面粉,回家做一锅“麦糊糊”用水调得稀糊糊的,填充那天天期望的肚子。

    我不止一次对母亲说:“怎么老是‘麦糊糊’呢?至少可以煮上一碗稀饭吧!”母亲却说:“哪还有米啊?你去米缸掀开看看吧!等六月季到了,就会有米饭吃的!”我确实真去掀米缸了,那米缸里,除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米灰之外,是一粒米都没有了。后来,我们是怎么莫名其妙地长大的呢?至今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不止长大了,而且开始老了。

    听年轻一代人说,他们的孩子这个也不爱吃,那个也不爱吃,太缺乏营养了,怎么办?遇上这事,我只能淡淡一笑,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不管你怎么回答,他们都会反驳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老黄历啊?如果都像你们那时代,这社会会进步吗?如果都像你们那社会,我们还要理想干嘛?”

    是的,都像我们那个时代那种社会,我们奋斗的青春,必然是白白浪费的?因为我们没有浪费我们奋斗的青春,老一代人也没有浪费,才会有比过去进步和幸福的生活。自然,如果这一代年轻人到老时,也学着我们讲这一套,那么,必定也会遭到他们的子女的反驳。于是,这两千多年遗留下来的“风鼓”又何必进入历史博物馆呢?

    改革开放以后,大家分田到户了,母亲也不再去晒场了。又因为儿女都长大了,可以享受清福了,她开始闲了下来,正如那晒场上的工具,因为耕种减少了,农民基本转型了,在一年又一年间,也慢慢消失了!

    是的,母亲也老了。而我们也慢慢会老的,未来的我们,也会和晒场上的工具一样,慢慢地淡出工作,慢慢地淡出生活。

    这其实不奇怪,经历二千多年的农业工具,居然在十几、二十年间,全部进入历史的博物馆。而我们,除了感叹,再也没有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