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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

    楔子一件事的开头

    纽约,1980年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鲁迅《无花的蔷薇之二》

    喏,看吧。

    是谁说不会有事的?

    当时我们在纽约市警校已经修完所有课程和考试,只差明天参加毕业典礼、宣誓、领到警徽,就能到分发地点报到,实现像骑马-有几个同学分发到中央公园的骑警队-、佩枪、捉强盗之类小时候看西部片培养出来的梦想。

    在市警局对面咖啡厅参加毕业前夜聚会后,同学的心情都很兴奋,而且都喝了几杯。从平常兑咖啡的威士忌与白兰地、老闆犒赏熟客的葡萄酒和香檳、甚至于吧台后客串酒保的同学即兴调出来,没有名字的鸡尾酒都有。散会后有些意犹未尽的人就挤进找得到、塞得进去的车子里,准备找地方续摊。

    这些挤进我车里的同学也是。

    结果车子开不到几个街口,就被骑机车的交通警察拦了下来。

    除了助手座上的齐亚克看起来还算清醒,其他几个挤在后座的同学还瞇着眼,望向窗外警用机车红蓝两色的闪光灯。

    天晓得,搞不好他们以为自己不在车里,是在苏荷区某个酒吧或迪斯可舞厅里呢。

    我摇下车窗,窗外浮现一个圆呼呼的黑脸,圆圆的鼻头抽动一下,似乎闻到车厢里飘出去的淡淡酒气。

    「您好,」我将驾照递出车窗,「有什么事吗?」

    「你们刚才有人从后车窗放拉砲吗?婚礼用的那种。」

    「抱歉,」我朝车后一瞥,「我们刚参加一个聚会,可能有几个人太high了。」

    难怪刚才听到拉砲的声音,还以为是外面那家餐厅的婚礼宾客放的呢。

    这部福斯厢型车是大学时买的二手车,和后座相通的行李厢塞满了四年大学生活的零碎纪念品。两年前同学结婚时,这部车上不了迎亲车队,但还能拿来载运宴会要用的东西,像是酒、果汁、綵带、拉砲之类的。

    没想到他们还找得到。

    「我闻到有酒味,」警察拿出手电筒,伸进车窗仔细端详。从驾驶座可以看到他扣在蓝色制服胸前,闪闪发亮的警徽,「你们喝了酒吗?」

    「嗯,可能一两杯吧,要做酒测吗?」

    「那好吧,」他收起电筒,瞥见我们身上和他一样的蓝色制服,「等一下,你们也是警察?」

    「只是警校生,」齐亚克拿出证件递了过去,「明天是毕业典礼,几个同学可能喝太多了,抱歉。」

    警察低下头,将手上的两张证件翻来覆去看了看。

    「好吧,」他把证件从车窗递了进来,「这次算了,开车小心点。」

    「这样没关係吗?」齐亚克接过证件。

    「我下个月就退休了,」他笑了笑,透过路旁橱窗透出的灯光和路灯,可以看到前额好几道深深的皱纹,「警校毕业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一堆人挤在同学的车里,到处找地方续摊。」

    「是吗?」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如果我们能活到现在,你们应该也可以,」他跨上机车,顺便敲了敲车顶,「走吧,小鬼,玩得开心点。」

    「谢谢。」

    警察驶远后,我摇上车窗,发动车子。

    「喝成这副样子,明天典礼不会有问题吧?」齐亚克回头,望向身后倒在椅背上,发出鼾声的同学,蹙起了眉头。

    「安啦,跟以后比起来,现在说不定只是预演,」我耸耸肩,转动方向盘,「恭喜你。」

    「也恭喜你,」齐亚克倒在椅背上叹口气,「好不容易啊。」

    「听说东河那个分局蛮清间的。」

    「分局长答应我实习一年后可以升刑警,也可以转文职坐办公桌。」齐亚克点头,明天毕业典礼后,他将到曼哈顿某个紧邻东河的分局报到,担任穿制服的值班员警。

    「坐办公桌?拜託,你还不到三十岁。」

    「别取笑我了。-说到这个,局里不是推荐你到英国实习吗?」

    「北爱尔兰,」我点头,「他们保证只蹲一年,回来马上升督察。」

    「你答应了?」

    「还没,」我摇摇头,「我说要考虑一下,到毕业前还有时间。」

    事实上北爱尔兰只是幌子,实习也是对不知情者的官方说法,只有升官是上级唯一的保证。

    但兑现这张支票的前提是,你必须到时候能活着回来,爬到银行门口才行。

    「不过最好的还是千帆,」我找个话题,叉开齐亚克的念头,「他不是被-」

    「喂,我们不是要到易千帆家吗?」汉斯.拉姆齐的脑袋从我和齐亚克间冒了出来,他是个高大结实的白人,比我们两个最少高出三四个头,欧洲人的浅黄金发推成军队常见的小平头,身上的蓝制服还算乾净,但领带已经解开了。

    「啊,你睡醒啦。」齐亚克伸出食指跟中指,在他面前比个v字,「这里有几根手指头?」

    「去你的。」拉姆齐伸出像棕熊的大掌一把拨开,「不过几杯啤酒,跟白开水没两样嘛。」

    「我们现在才要离开曼哈顿,」我转动方向盘,厢型车驶上通往皇后区的吊桥,「你也知道易千帆跟叶慕华住多远。-亚克,说真的,这要怪你。」

    「又关我什么事了?」

    「两年前你主动一点,现在就不是我们到法拉盛找易千帆,而是我们载着易千帆在曼哈顿找你跟叶慕华,想想看,这样可以少跑多少路啊,」前面的车子看到绿灯却没起步,我忍不住按了两下喇叭,「妈的,说句『我爱你』、『我喜欢你』、『嫁给我好吗』有那么困难吗?」

    「慕华喜欢的不是我,我也只有成人之美啊。」

    叶慕华和我们三人都是纽约大学的同学,頎长纤瘦的身形加上一头披肩的黑发,在大学校园中非常醒目。因为是从中国来美的留学生,她在大一时面对教授的美式英语非常吃力,齐亚克不但帮她温习功课,核对笔记,还带她走遍整个曼哈顿岛,熟悉美国大学生的生活。当时我们那一年级的同学,都认为他们会是很合适的一对。

    也因为如此,大二开学时叶慕华提着蛋糕到系上,宣佈已经和易千帆订婚时。连一向只关心预算、招生和论文的系主任都吓了一跳。

    「成人之美?」拉姆齐侧头想了想,似乎试着把这个中文成语和华埠街头的市招比对,「『成人』...是adult吗?」

    「不,是idiot。」我笑了笑,用英语解释『成人之美』这句话的意思。

    「不会吧,」拉姆齐听完,转向齐亚克,「你怎么会-」

    「或许是我一向尊重她的决定吧,」齐亚克支着侧颐,望向雨滴在车窗玻璃上画出复杂的图形,「而且老实说,千帆比我条件要好得多。」

    「就算怎么有成人之美,也不必做到答应当人家婚礼上的伴郎吧。」我说,「换做我就守在教堂门口,等神父唸到:『如果有人反对这场婚姻,请马上说出来。』时-」

    「-就撞开大门,大喊:『我反对!』」拉姆齐接着说。

    「不,」我说,「应该要讲得更有感情一点:『他~妈~的,我~反~对!』」

    齐亚克跟拉姆齐爆出大笑,拉姆齐甚至抓住我的肩头摇了摇。

    「对了,我听说千帆调到-」拉姆齐问。

    「taru,」齐亚克说:「他的头脑在局里是抢手货,这些技术疯子怎么可能放过。」

    『技术援助反应部队』简称taru(teicalassistancerespo),负责研发警局使用的蒐证器材,还有在群眾示威和抗议活动中,协助行动单位蒐证。

    易千帆在大学唸机械工程时,设计过许多后来拿到专利的小玩意。不过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直觉和判断能力。

    他在大学时是西洋棋社的社长,还曾经到华盛顿参加全美西洋棋赛,在亚克和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输过。警校找来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示范以大型电脑进行交通、人群流向等的模拟课程上,他也常比电脑先一步预测出模拟对象的动向。

    就像他常说的:『永远要比别人先看到之后的二十步。』

    「咦,你知道?」我说。

    「原本他申请进修核生化课程,准备进esu处理化学跟公安意外,」简称esu(emergencyserviit)的『紧急应变小组』是纽约市警局的特种部队。除了处理像劫机、炸弹客之类大规模的恐怖攻击,像连环车祸、建筑物倒塌等等重大意外的救援,也是这票疯子的业务范围,「慕华知道后要我提醒他,还有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慕华要你劝他?」

    「没办法,毕竟我是子琦的教父嘛。」易子琦是易千帆的女儿。

    「上个月他女儿受洗时,你还送礼物过去,」拉姆齐说:「你送了什么?」

    「只是木製西洋棋而已,」亚克耸耸肩,「当时我想,他们父女俩应该可以一起下棋。」

    「饶了我们吧,」我说:「跟一个西洋棋高手下棋已经够累了。兄弟,你是在增加我们未来的麻烦。」

    「我记得易千帆家里有无线电嘛。」拉姆齐边说边伸出胳臂,拿起仪表板上无线电的话筒。

    「喂,你做什么?」齐亚克问。

    「当然是通知一下易千帆囉,」他回头露出促狭的笑,转动无线电的频率旋钮,「易千帆在吗?哦,你的死党和同学都在这里,要不要和他们讲话?等一下。」

    他按下扩音键,喇叭传出易千帆深沉缓慢的嗓音:「是亚克和士图吗?」

    「是我们。」我说。

    「听声音,你们应该在来这里的路上。」喇叭中可以听到细微的锅铲声,还有小孩子的喃喃自语,「不好意思,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想帮慕华带一下子琦。」

    「你现在在做什么?」亚克问。

    「和子琦下棋,」易千帆说:「谢谢你上次送的礼物。子琦很喜欢。」

    「是你很喜欢才对吧?」一个细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是啊,我也很喜欢,」易千帆的声音变小,似乎在和厨房中的叶慕华对话,「专心做菜,你不是说今天要做糖醋排骨吗?」

    「是是是,大老爷,好好看着我们的女儿。」女声含着一丝笑意。

    「从b6到b5。」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是子琦。

    「子琦,不对,那是d,不是b。」易千帆的声音低了下来。

    「不会吧,你教三岁的小孩子学英文?」我说。

    「棋谱上都是英文字母,我想反正早晚要学,不如现在先教。」易千帆笑了笑,「不过子琦现在b和d,o和q还是分不清楚。」

    「天啊,等子琦进了小学,她的老师会恨死你的,」拉姆齐说:「现在小学老师一开始只准学生听和说,要到三年级才教读和写。」

    「哦,是吗?」喇叭中传来门铃声,「对不起,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开门。」

    叩地一声,接着是拖鞋懒散的擦地声,似乎易千帆放下话筒之后,趿着室内拖鞋去开门。

    「喂,待会要不要找家店,买几瓶酒带到易千帆那里?」拉姆齐说。

    「不太好吧,人家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

    齐亚克话还没说完,喇叭中驀地传来一声爆响,像有人点了根爆竹,把他没说出口的话炸得粉碎。

    巨响把后车厢隐隐的鼾声跟打嗝声一扫而空,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亚克连忙低头,把耳朵凑近喇叭。里面正传来脚步声,和刚才懒散的拖鞋声不同,是胶底工作鞋带点黏腻的嘰喳声。

    「喂,你刚刚不是看到有小孩吗?小孩在那里?」一个粗嗄的嗓音说。

    「对啊,在那里?」话声来自另一个细弱,听起来肺活量不足的男中音,「会不会到楼上去了?」

    「不管了,你上去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收拾这里和厨房。」一声像閂上枪机的金属叩击,帮粗嗓门的话打了句点,

    「哦。」男中音回应后顿了一下,「咦?怎么有个话筒放在这里?」

    「话-白痴!你怎么还拿着话筒?你不知道-」切断无线电的喀嚓声打断了粗嗓门的咒骂,只留下静电嘶声。

    抬头瞟了后照镜一眼,身后原本东倒西歪的同学,都坐起身子往前靠。

    「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问。

    「易千帆家里出事了,」拉姆齐问,「现在怎么办?」

    我踩在油门上的脚增加了力道,厢型车加速后,在皇后区不太平整的柏油路上弹跳。

    「谁带枪?」齐亚克转过头问,拉姆齐跟几个同学点了点头。「士图,离易千帆家还有多远?」

    「以现在的速度,大概十分鐘吧。」

    「大家留意外面,看到从易千帆家方向开过来的车,就把车牌号码记下来。」

    齐亚克拿起无线电话筒,转到警用频率。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地点在....」

    ###

    之前我们来过易千帆家里几次,法拉盛、甚至是纽约市一带少见的独栋住宅社区,髹成白色的两层楼尖顶木屋,散落在绿茵茵的草地跟零星的参天树木之间。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拿着女主人准备的冷饮坐在门廊下,看着小女孩盪秋千、追蝴蝶,顺便挖苦主人没拿到警徽,就开始过退休生活;哪天污够钱应该买一栋之类的。

    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会在某个下着大雨的晚上,看到院子外面的马路塞满警车跟救护车。身穿蓝色制服的员警、白色连身工作服的鑑识人员、鲜红色背心的救护员把他们的皮鞋或长靴踩在积着水洼的草地上,在屋子跟马路之间不停穿梭。

    我把车停好跳下车,穿过前院草皮奔向前门。

    三四个警员站在门口,两个身穿鲜红救护员服装的人正蹲在地上俯卧的人体旁,人体穿着白衬衫跟西装裤,衬衫后腰的白色布料上迸出一蓬鲜红色的血,像某种绽放的邪恶花朵。

    「他还好吧?」我蹲在救护员身旁,人体的脸侧向我这边,是易千帆,脸颊上有片紫红色的瘀青。

    救护员抬头打量我。「你们是-」

    「我们是同学。」肩膀后传来齐亚克的声音。

    救护员摇头,在易千帆臂上摸索到血管,扎下输液针头。「有人用霰弹枪的枪托击倒他,朝后腰开了一枪。」

    「我们抵达时他已经休克了。现在失血已经改善,但意识还没恢復,」另一个救护员拨弄吊在一旁的血袋,另一隻手拿着无线电。「更麻烦的是,别说法拉盛了,整个皇后区都找不到有能力收下他的医院。」

    「我可以带你们走布朗克斯到哥伦比亚大学医院,」我说:「我上个月才在那里受训,授课的那名神经外科住院医师,现在应该正在值班。」

    「你知道脊椎受损的伤患路上有什么震动,可是说恶化就恶化的。」

    「总比等在这里好吧?而且我在其他小孩刚学会骑单车时,就开车载病懨懨的爱斯基摩老头子到诺姆看病了。」

    两个救护员对望一眼,「好吧,麻烦你了。」

    我把厢型车钥匙丢给身后的齐亚克,「车子交给你,我们在医院碰头。」

    齐亚克点头,继续问门口的警员:「不好意思,我们里面有两个朋友情况怎么样?」

    「现在里面有救护员在抢救,待会会送他们出来-」

    救护员抬来一副金属担架拆开,塞进易千帆身下,合力将他抬了起来。

    我快步跟着他们到救护车,确定担架推进车厢锁牢,鑽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其中一个救护员鑽进助手座,「我们这一部上个月才出厂,你确定-」

    「确定什么?」我踩下油门,车身像头蛇般快速而平稳地滑出车道。

    我拿起仪表板上的无线电话筒,「安佐,安佐,我是士图,听到吗?」

    一阵静电的沙沙声后,无线电响起一个粗嘎的嗓音,「这里是安佐。」

    「我同学脊椎被枪击,严重失血,急诊室可以收吗?」

    「你同学?」

    「是。」

    话筒对面的声音停了一下,「带他过来,多久我都等。」

    「我十分鐘到,现在救护员会告诉你状况。」

    把话筒丢给助手席后,顺手拉开通往后车厢的推窗,「他情况怎么样?」

    「生命跡象很稳定,应该可以撑到医院。」

    「千帆!千帆!听到我说话吗!」我拉高嗓门,「现在开车的是我,你他妈的不准给我死在车上!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回答我一声,听到了没有?」

    跟易千帆隔着一扇窗的我除了握紧方向盘、拚命踩油门,只能不停地高声咒骂、大喊他的名字、使劲捶打车窗,祈祷他的魂魄可以跟紧一点,不要在救护车到达医院前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