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耽美 - 耽美小说 - [ABO]画梁春尽在线阅读 - 第三章 - 同舟一渡

第三章 - 同舟一渡

    第三章

    河汉欹斜月坠空。次日,天淡星稀,拂晓时分,碧穹之上,唯有冷冷一钩残月。

    茶碗口码头处零星飘荡着三两艘客舟。打渔为生的渔船,三更天时候便已出航去了;做客渡生意的,再过三刻钟待天亮了方动身。便是此时停靠在岸边的渡舟,也大都是在舱中休憩的船家。

    黑蒙蒙的江面上,薄雾仍未散尽。仅有那唯一一艘渡舟,橹桨横在两侧,船首挂一盏油灯烈烈地烧,映得水波也染三分红。

    见有人走近,万嵎也坐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瞧着驻在岸边的美人,笑问:“上哪儿去?”

    美人一身素衣,腰间玉带掐出细柳般的身段;头戴幕离,缀于帽檐的皂纱长长垂着,微有风吹,便徐徐而动。白纱虽覆面,可那若隐若现的眼角眉梢、翘鼻朱唇,万嵎看在心中一清二楚。

    纪殊环顾四周,见再无其他船只可乘,也不多矜持,从容踏上了船:“到靖和街。”

    万嵎应了一声,利落解了船绳,支起桨板,起手摇橹。舟已行,他侧头看向坐在客舱中的纪殊,寒暄着问:“早时出来,孩子还未醒吧?”话音中的柔情宠溺,倒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纪殊专心致志看着舟外风景,似不甚在意。

    “家里可有人照顾他?看样子,也该到念书的年纪了,没送到私塾去?”万嵎又问。

    纪殊轻叹一声,默然半晌,才无奈道:“昨日他刚被塾师赶回来,我且让邻家大娘先帮忙照看着。”

    万嵎一笑:“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都顽皮些。我小时候,也不爱念书,被族学里的先生赶回家四五遍,爹娘实在无法,便让我去习武,耍刀弄枪。”

    忆起儿时往事,万嵎心中又是一阵甜滋滋的,果然,还得是子承父业。

    纪殊凉凉瞥他一眼,“那你怎的又到金陵做起艄公来了。”

    忽然被呛了声,万嵎憨笑着挠了挠头。也是,自己方才那般语气,仿佛已经封官授爵做了大将军似的,纪殊现下并不认得他,听这了话,定然觉得自己在臭显摆,挨呛也难怪。

    可即便是挨他呛,万嵎都是欣喜的,含笑解释道:“我妻原先也算半个金陵人,可却从未到过此地。自他走后,我日日夜夜孤寂,心里总想着他,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后来大军又西征戎狄,我跟着去了,虽打了胜仗,却也不慎受了伤,险些丧命。因而也想通了种种事情,便更觉人生已然了无趣味,索性离了上京,南下金陵,替他瞧一瞧他的故乡。”

    寥寥三言两语,便将五六年的光景勾画个遍。物是人非之遇,向来为古今文人骚客感怀之材,之于平民百姓亦莫不如此。生离死别,妻离子散,蹉跎了半生,方于如今同渡一船,说者不以为意,听者难不在意。

    纪殊听完,怔了许久,只道了一句“竟如此”,便不再言语了。

    当年纪殊去后,万嵎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彼时正当新帝登基,元年之初清算国库军饷,朝中也不免肃正之派,谏书曰先帝治朝之乱,始乱于军政,故当严查;身为上京营总帅,又曾被投入牢狱,他自是难免遭得好一番指点。

    因在外征战多年,万嵎在朝中并无好友,亦不善勾营私党,且万家业已式微,难与上京各高门世家攀亲附凤,故彼时于朝廷内外,他皆是孤立无援;夜里回府,也并无适合促膝谈心之人,对着空荡荡的卧榻,更难入眠。

    曈儿逝后,孩子便成了唯一的寄托。可婴孩尚在襁褓,由许析梅照顾,又特地找了乳母哺育,虽住在南院的厢房,万嵎却也不好频频去看,多有不便,也容易惹得旁人传闲话。

    他本不是个悲春伤秋之人,可这之后,见了被衾上的戏水鸳鸯绣纹,都不禁黯然神伤,心里似被人凿空了一般,却又狠狠作痛。

    骁儿还未足一岁时,章晚晴平安诞下了一女。其后,兄长万崐便将她正式纳入房中为妾,谢夫人也借此机会劝万嵎再觅新欢——虽那“新欢”,绝无可能再是阮姑娘了。

    此前“夺嫡之争”落幕后,阮家因被查出与萧祁珩沾染私交,也一并挨了罚:男丁皆充役流放,远赴戍边;妇女皆送移教坊司挑选,不合者便同其余奴仆使婢论处;且无论男女老少,皆纳入贱籍,世代连坐,不得翻身。

    按说阮家无人涉及朝政,即使与萧祁珩私交,也不过是钱货交易,此事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落得这副田地,其中恐怕少不了赵琮的功劳。

    阮怡棠年尚青春,面容姣好,兴许会被教坊司瞧上,可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沦为他人玩物。

    只不过,没有了阮姑娘,还会有其他的李姑娘、张姑娘、王姑娘出现在谢夫人口中。

    “你年纪还轻,听娘一句劝,总不会出错。前阵儿孙婆子上门找过我了,说这上京哪,紧巴巴盯着你的姑娘可不少,家世干净的也大有人在。虽说如此,我瞧我那表侄女儿倒很不错,改天我请她到这儿来坐坐,你俩也好熟识一番。”

    “娘,曈儿尸骨未寒,您说这番话,未免太无情了些。”万嵎不胜其扰,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胡闹!”谢夫人惊叫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拍到桌案上:“延续血脉、开枝散叶,此乃人生头等大事,这可耽搁不起!怎么,你倒好,还怪起我来了?”

    “我如今有骁儿便足够了。”想到骁儿,万嵎才稍稍有了一丝释怀。

    “哼,”谢夫人拿绢帕细细抿着嘴,声音越发刻薄,“纪殊终究是外人,拼死生下个孩子,倒还算他有些本事,只不过……”

    “够了。”万嵎厉声呵斥,可谢夫人毕竟是自己娘亲,随后语气仍是放柔和了:“娘,除他之外,儿子不想再娶任何人。”

    万嵎素来知晓谢夫人对纪殊多有不满,起初,便是因他与阮怡棠二人之事而起。阮怡棠自小养于阮家,也算是谢夫人的亲外甥女,知根知底,自然更偏爱一些;纪殊“后来居上”,虽横刀夺爱并非他本意,他自身本就迫不得已,可谢夫人也只能拿他出气,因此才在纪殊嫁到万家后,屡屡让他难堪。

    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万嵎倒能理解,可如今纪殊已不在,阮怡棠也坏了事,为何谢夫人仍对纪殊深怀恶意?

    是夜,万嵎思来想去,仍是决定再去同娘亲理论一番。他原以为谢夫人是因对纪殊多有误解才如此尖酸,便想着同她解释清楚,好让她不再恶语相向。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何必再咄咄逼人;再者,其实纪殊自小在纪家处境艰难,更何况婚嫁之事,他亦做不了主。

    谁知行至门外,万嵎便听见万长山与谢夫人在屋内高声争执,无意间才知晓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往事,以及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