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叔侄
孜特克没有想过自己会再一次见到徐羡骋。 距他们上次分别,已过了三年。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蚩人公然反水,与额尔齐玛几番争夺都护府,恪善几经易手,被不同阵营反复审判除奸,惊扰百姓无数,灾民遍地。 而狄恰这方几年都没发生什么战事,听说这两年风调雨顺,一直有农奴贫民逃往狄恰。但可能是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对额尔齐玛和蚩人一直按兵不动。 而孜特克这边,这几年,说过得好,也不算好,他一直是风餐露宿的,他做过苦力、车夫、在驿站打过杂。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久,也确实呆不久。耳后的刺青有几次被人发现了,因此吃了很多苦头,添了很多新旧伤疤;他确实见识了很多地方、很多事情,想了很多事儿。孜特克觉得自己的心境与从前不一样了,释怀了亦或者看开了很多事情。 只是当他再次见到徐羡骋,将孜特克自以为的一切都击了个粉碎。他本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再次见到徐羡骋,二人之间相处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徐羡骋望向孜特克,眼里满是怀念和痴迷,他轻轻道,“叔叔,上马吧。” 孜特克不吭声,闷着头往前走——这儿没有给他的马,他是宁死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和徐羡骋骑一匹马的。 徐羡骋见他不坐,也下来陪着他走。 孜特克跟着徐羡骋一行人来到了城外的帐营。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城池,有额尔齐玛的残部在此负隅顽抗,军队只能在城外驻扎。 孜特克被带向中帐,他本以为不会有人认识自己的,但三年的时间并不能改变很多,一路上有些人似乎还是认出了他,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隔着很远都能听见窃窃私语声。 “有事不能在外头讲么?”孜特克望着中帐,不愿进去。 徐羡骋顿了顿,笑道,“我想和叔叔单独叙叙旧,作什么这么防着我?”他软下声道,眉眼乖顺,“叔叔,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孜特克没搭腔。 他进了帐,徐羡骋给他搬了把椅子,孜特克站着没坐。 徐羡骋也不觉得尴尬,表情依旧温柔。 孜特克望着徐羡骋,他一路上没有机会这样观察这样的徐羡骋,他恍惚了一会儿,想,这个孩子真的是长大了。 曾经徐羡骋的脸上还带着些少年原有的圆润,而现在,已经褪去过去的青涩,下颌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高大俊美的青年眉眼弯弯,极是温柔,仿佛将过去的锋芒和戾气都隐匿了似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气息。 孜特克有些恍惚。 “叔叔……”徐羡骋上前,握上了孜特克的手,孜特克没挣掉,“我很想你……我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青年眼波中有悔意和愧疚,“我很后悔,让你伤心了,我之前去找你,想和你道歉……” 徐羡骋想起从前他循着迹象去找孜特克,在某地听说有个外貌很像孜特克的男人,被发现是奴隶,被打断了一条腿,瘸着腿逃走了。当地人笑嘻嘻的,只当是个稀罕事,用那臭瘸子代指孜特克,徐羡骋知道后,大哭了一场。 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事,都让徐羡骋心头酸涩难忍,几欲落泪。 “叔叔的腿能给我看看么?”徐羡骋道,“我想看看叔叔之前受的伤……” 孜特克顿了顿,他想徐羡骋既然能找到自己,自然也能打听到这些事情,所以并不惊讶。 “早就好了。”孜特克淡淡道。 徐羡骋望见孜特克这一副不想和自己有过多交流的模样,表情僵了僵,接着他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叔叔,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已经三年了,我早就知错了……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叔叔的心,从前我只知道叔叔做农奴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但不知道叔叔心里的难过,我现在都知道了,只恨不能补偿叔叔……” 孜特克本来就很不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徐羡骋哪壶不提开哪壶,“不要再提这事了。” 徐羡骋望着他,眼神哀怨,“叔叔,我那时候还小,我蠢极了,若是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孜特克抬脚准备往外走,被徐羡骋拉住了袖子,“叔叔,你留下来吧。”徐羡骋知道此时的孜特克心里定是对这话嗤之以鼻,“叔叔,我想补偿你……你在外头漂泊流浪的,刚刚若不是我找到了叔叔,真担心叔叔出事,外头蚩人和兀人还打了起来,到处没个安生,我担心你……” 孜特克道,“不用你担心,我很好。” 孜特克心头哀戚,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他确实是因为奴字刺青难以释怀,又因为之后徐羡骋的一系列出格之事而心生凉意。但今日听到对方的道歉,他的嘴里经不住泛起苦味,直达心里。是啊,他想,徐羡骋前几年就是个小孩子,不太懂事,又一直是那种耍赖打滚的脾气,孜特克心里早该知道,不是么。 他觉得释怀了些许,并不是他原谅了徐羡骋,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徐羡骋也很残忍,要真的这么算起来,两个人之间是一笔烂账,谁也算不清楚。 徐羡骋望着他的神情,知道孜特克内心受到触动,于是乘胜追击道,“叔叔,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看了好些乡下农奴的日子,痛心极了,叔叔……从前我以为所有奴籍都是官奴那样的,想不到农奴更……” 虽然同为奴籍,但农奴多分布于穷乡僻壤,又多为羌人兀人,汉话说得不好,就算去官府也怯场,申冤无门,自然是被往死里折磨;官奴身上刺了字,只有达官显贵可蓄,虽说这帮官僚大多虚伪,并不比羌兀人好上多少,但若是弄死官奴,一是名头不好听,二是还要赔钱,可能还要被参上个不仁的罪名,有这一层限制在,不至于让官奴落得个凄惨而死的地步。 ——当然,一个是忍受屈辱地苟活,一个是因百般折磨而短折,二者没有什么孰高孰低。 孜特克一阵烦躁,徐羡骋这话颇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感觉,“你不懂,你现在也不懂。” 徐羡骋忙道,“……我从前确实混蛋,我刺字是因为当时愚蠢,以为能栓住叔叔,我当时以为,待我和那些达官显贵平起平坐之时,便可以做到像他们一般,将谁都踩在脚下,罔顾所有人的意愿。可我做不到,我天生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忘不掉过去的日子,忘不掉那些同叔叔一般的人……”他停了停,“叔叔,待我攻下都护府,我便会废了奴隶这一规矩,从那时后,便再没有这个东西了。” 孜特克愣了许久,“你说什么?” 徐羡骋道,“叔叔,我做了很久了,这些年狄恰富户的土地大多已经充了公,城内也没有什么奴隶不奴隶的了。”他短短几句话,便概述了过往血腥的三年,在这样蓄奴已久的西域,做出这样的事,必会遭到极其剧烈的反扑,一切都让孜特克难以想象,“所以这几年,我在狄恰整治,腾不出手与李琚争夺地盘。” “叔叔……”徐羡骋道,“你留下来罢,叔叔,比起在外头颠沛流离,不如留下来,狄恰现在已经大稳,待我攻下更多的地方,便要将这一套推行。” 孜特克眼神震动,他从小便知道奴便是奴,最多是废除奴籍,从未想到有这样废除规矩一说。 “我猜,叔叔同我一样,心里定是恨透了这些,”徐羡骋道,“我想要叔叔留下来,当年高祖便希望废黜蓄奴,只是后人为私利倒行逆施,”徐羡骋咬着牙道,“我便要做那个拨乱反正之人。” 孜特克神情犹豫而震撼,“你……”这般言论过于惊世骇俗,他从未有想过这样的法子。 徐羡骋见孜特克神情恍惚,知道对方心里松动,心中更为喜悦,趁胜道,“我不会再和叔叔赌气了,若是叔叔不愿和我重修于好,若是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会知足,我从前伤叔叔太深了……我很后悔……”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神情委屈带着心碎,“即使这样,我也想叔叔留下来,我们还做从前的叔侄,好不好?” 这个叔侄说出口,徐羡骋都觉得自己脸上定是惺惺作态,虚伪极了,他知道自己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层关系。 孜特克不去看徐羡骋的脸,道,“让我想想。” 徐羡骋轻柔道,“好,叔叔,我不逼你,这些年,我梦里都是叔叔,总是在想,你过得好不好……每每看到那些奴人,我都难受,若我早日知道这些便好了……也不会……” 孜特克打断他的话,“别说了。”他说,“我不知该不该信你。” 徐羡骋眼泪汪汪的,他本身极其俊美,此时表情脆弱又受伤,“叔叔,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想念叔叔,若你不依,我不会再勉强叔叔,叔叔,你就信我这一次……” 孜特克没有回答,兀自往回走,他让徐羡骋不要跟上,“你不要过来。” 徐羡骋沉默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望着孜特克远去,他偏过头,吩咐了几个大头兵去给孜特克安置住处。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了声响,徐羡骋抬起头,原本欣喜的眼神,在看见外头站着陈届的时候,便停住了。 陈届嘿了一声,“徐羡骋,我听说你找见你叔叔了?” 徐羡骋算是默认了。 “是他愿意跟你回来的,还是你绑他回来的?”陈届道。 徐羡骋嘴角上扬,“刚开始不愿意,”他给自己撩了撩额发,“他会愿意的。” 徐羡骋想,他知道孜特克从小是农奴,定是最在意外人的眼光,想被世人瞧得起,从前他为了一己之私毁掉了孜特克在意的一切,而他现在,自然不会再做出那样的蠢事了。 徐羡骋的抬起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志在必得,“他会留下的,之后再慢慢来,我不怕等。” 陈届眨了眨眼,他摸了摸鼻子,原本着急过来是怕徐羡骋见到了故人发疯,现在一看,怪规矩的,“好吧,我待会儿去瞧瞧他,”他想起孜特克刚走的那段日子,徐羡骋撕心裂肺的模样,和现在这般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 徐羡骋瞥了一眼陈届,“你去看看孜特克吧,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陈届点了点头,离开了。 徐羡骋坐了下来,他想,孜特克变了很多,他瘦了,也晒黑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眉眼深凹,额头和脖颈显眼的地方也添了伤疤,显然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头。 徐羡骋心里发酸,他过去恨过孜特克,怨过孜特克,但这些念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他想,自己若不是太爱这样一个人物,又怎么会发狂到那样癫狂而无可救药的地步呢。 可待他明白了一切,又太晚了。孜特克明明是个顶心软的,徐羡骋心里清楚,孜特克可能从一开始只把他当做孩子,但在他不断地撒娇纠缠下也慢慢软化了。可见孜特克对他并不是完全无意的,若他当年不那么急躁、嫉妒和愤怒,肆意地拿自己所拥有的伤害对方,他们本不该走到那一步的。 徐羡骋想用手段去得到孜特克,但想到之后又要陷入相互僵持憎恨的深渊,徐羡骋便止不住地觉得难过,孜特克心软。徐羡骋明白得很,只要能把孜特克留在身边,假以时日,他不怕做不到让对方回心转意,他曾经就做到过,现在也是一样。 但就是连这段时间都让徐羡骋感到难熬,他想念孜特克,想念孜特克温和的嗓音,结实有力的怀抱,他从未这么渴望过,无数个夜晚,他想着孜特克扭动的腰肢,结实的大腿,但当他醒来,身边空无一人,那日被抛下的记忆便浮现在眼前,他嘶哑着蜷缩起来,内心都是痛楚和不甘——他能暂时着不碰孜特克,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耐心、克制,徐羡骋不是不明白这个理,但要做到,着实很难。 思虑至此,徐羡骋深吸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 “孜特克在哪儿?” 孜特克在帐营内,他理了理帐篷,见到了刘照。 刘照没怎么变,在徐羡骋手下做事三年有余了,他是一副娃娃脸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变化,“孜兄……”他挠了挠头,“吉恰让我来看看你。” 孜特克愣了一下道,“额吉恰不姓额。” 刘照嘿嘿笑道,“我知道,这样比较亲密。” 孜特克沉默了一会儿道,“额吉恰呢?” “徐大人不让他来见你,”刘照道,“三年前他和额吉恰……争执过一次……” ——何止是争执,徐羡骋差点就把额吉恰下了大牢,若不是以为对方知道孜特克的方位,额吉恰绝不会从歇斯底里的徐羡骋手里活下来。 孜特克沉默了很久。 刘照问:“孜兄,你……是否要留下来呢?” 孜特克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但徐羡骋应当不会放我走。”说完他觉得可笑,他确实没得选。 刘照支支吾吾道,“他……他很想你,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子,中了毒,生了一场大病,我以为他活不下去了,但那个时候听见你的消息,他又强撑着起来,要去见你,但什么都没找到……怪可怜的……” 孜特克道,“别说了。”他心中烦躁——他不知道是不是徐羡骋特地让刘照来告诉自己的。 这三年,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徐羡骋,很少想起对方,但当他被捉回这里,所有人都在提醒着他和徐羡骋的过往,他闭上眼,原本以为早就忘却的东西却又浮现在他心中,那些他以为抛下的过往,原来从未忘记,只是期待着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比起从前更深更重,让人忽略不得。 孜特克听见外头的响动声,他出了帐,外头传来逐渐清晰的人声,发现是几个来给他送东西的大头兵。 孜特克抬起头,发现徐羡骋站在不远处,笑着望向自己。 “叔叔,我让他们给你整理一下帐子,你就住在这里吧。”徐羡骋的声音带着告饶和请求,听起来十分可怜,“叔叔……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我真的只想叔叔好好的……” 孜特克垂下眼,他想,他定是不能和徐羡骋回到从前,在一个坑里栽了一次,自然不会栽第二次。他反正也走不了了,横竖是得留下,若徐羡骋所说属实,他并不介意继续留在军中,假以时日 他也许可以与徐羡骋和睦相处,但再不会像从前一般了,孜特克想,他不想再和徐羡骋纠缠了,他们的开始或许本就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