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狼
孜特克背着一筐柴,柴很重,山路很陡峭,他有些出汗,费了好一会儿劲才抬起头,借着昏暗的夕阳,瞅见徐羡骋坐在土墙上,掰着馕饼蹬着腿。 “你在做什么?”孜特克看向他。 ——算起来徐羡骋已经来了几个月了,这孩子算得上手脚勤快,每天起个大早把鸡鸭鹅羊给喂了——很省心,孜特克想,一看就是从小穷到大的孩子。 徐羡骋刚开始一段时间还不太敢出门,生怕一出门被官兵捉走,哪怕出个门也躲在孜特克屁股后面,像大姑娘似的不肯见人——可又实在憋不住,猴一样的年纪,在孜特克他们那小破院子里呆着着和坐牢似的。 “——你怕什么,”孜特克觉得好笑,邻乡近村的逃回原籍的兀汉逃兵也不少,“北边的逃兵那么多,你是什么大人物不成,还缺你一个?” 逃兵年年有,屡禁不止,躲过风头后官府也难以继续追究,孜特克打得是这个主意,躲过了些时日再说。 徐羡骋笑嘻嘻地和他贫,“我长得好,万一给人惦记上呢。” 孜特克一阵恶寒。 徐羡骋表面上笑嘻嘻的,但听见孜特克说他胆子小,心里其实怪不得劲的,“叔叔,”他低声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去镇里呀?” 孜特克捏了捏徐羡骋后颈,力道不小,小孩嘶地一声,孜特克喜欢小孩雪白的颈子,柔韧极了——像上等的奶羊皮,“开春了我们就去。”他望了望圈里的母羊,“这些母羊快生了,生出来之后我们卖掉公的买种子——还有一段时间,镇里可以做活,你可以准备准备,”他笑着捏了捏徐羡骋的手臂,“这么点肉,人家做工还不要你呢。” 徐羡骋很喜悦的模样,他本身馋肉吃很久了,“我好久没吃肉了,叔叔,开春我们买点牛肉吃吧,” 孜特克看了一眼徐羡骋,这小孩最近蹿高了不少,嘴馋得很,还挑嘴,半夜做梦还能嚎一嗓子想吃肉,把睡在屋子另外一头的孜特克吓一跳。 天色不早了,徐羡骋从围墙上跳下来,和孜特克并排走着,一只手笑嘻嘻地搂住孜特克的腰,抱怨说他今天发现羊圈栅栏有一块木板裂了,到处找合适的木板都没找着。 徐羡骋总是喜欢和他亲亲热热的,孜特克一直以来都比较孤僻,遇上徐羡骋这样一个爱笑爱顽闹的,习惯了很久。 路上遇见一个男人,男人看了他们一眼,啧了一声,绕路了——估摸着是别村富户家的,瞅见农奴觉得不吉利。 孜特克没说什么,他遇到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就是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徐羡骋没瞅见,还兴高采烈地比划。 孜特克回了屋子,从床褥中里扯了块布,给裂开的栅栏木头扎了两圈,勉强扎牢羊圈。 “走吧。”他拍了拍手,瞅见徐羡骋弯着身子摸了摸那带子,有点不放心。 “这样可以吗?”徐羡骋问。 “那你在这守几天,不吃饭了。”孜特克道,“以后雪小一点,我去找木匠买块板子。” 徐羡骋愣了一下,笑了出来,他早就饿得不行了,急忙跟上往屋里走的孜特克。 羌人吃饭不用餐具,而徐羡骋不喜欢用手抓饭,给自己花了老大劲削了双筷子,孜特克看他用两根粗细不一的筷子夹饼吃,觉得怪有意思的,把筷子拿过来比划了几下,却笨手笨脚地什么都夹不起来。 “叔叔喜欢的话——我明后给你做一双。”徐羡骋拿着筷子,给孜特克喂了块吃的,他很会献殷勤。 “你怎么叫他叔叔?”耳聋的老农奴坐在一旁听他们俩讲话,这下好容易听清了,道,“孜特克才二十二,怎么就喊他叔叔了?” 徐羡骋愣了一下,他望着孜特克的胡子,一时间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看着……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啊……” 孜特克嗤笑一声,他确实觉得小孩没小他几岁,喊自己叔叔怪奇怪的,但有时候照镜子感觉自己和小孩确实像隔了辈分的,所以也不去纠正对方,任凭对方混闹着喊——横竖被喊叔叔他也不吃亏,“不然你以为我几岁?” 徐羡骋嘿嘿一笑,岔开话题,忽略了这事儿。 吃完饭后孜特克还打算洗碗,但他的手生了冻疮,他摸了把冷掉的水,疼得嘶了一声。 徐羡骋很殷勤,孜特克觉得徐羡骋很亲近自己,像刚出生的小羊黏母羊一样——想来也正常,人生地不熟,家里除了孜特克也没人可亲近了。 自从这孩子发现孜特克身上生了冻疮后,徐羡骋便很地积极给孜特克涂羊油——孜特克浑身不得劲——小孩抓着自己的手细细地给自己涂羊油,摩挲着他的双手——有时候甚至还给他涂脚,将每个缝隙都细细涂上油脂,神情专注。 孜特克本来觉得很不得劲,但后面习惯了,权当小孩儿孝顺他了,徐羡骋手劲儿很好,按得他很舒服,好几次差点睡着。小孩给他涂完油后又给他殷勤,“我出去烧水。” 孜特克觉得这孩子是乐意献殷勤,和谄媚的样子丝毫不沾边,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刻意亲热,分寸感把握得刚刚好,孜特克发现自己很难不去喜欢这样的家伙,他只得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 徐羡骋披了块毯子,出了门。 孜特克在原地,他满手都是滑腻的羊油,只得干站着晾手,半天没等到小孩回来。 孜特克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响动声。 他掀开帘子,屋外的动静声清晰起来,他听见小孩在外头叫喊着,伴随着牲畜的不安的惊喘混杂着撞击围栏的声音。 孜特克愣了一下,抄起一旁劈柴的斧子朝着羊圈跑去。 ——只见徐羡骋摔倒在羊圈里,身上还压着两团黑影。 孜特克定睛一看,黑暗中闪动着鬼火般绿幽幽的眸子——那是两只狼,死死地咬着徐羡骋的大腿和手臂。 孜特克斧狠狠地砸下斧子,给了其中一只狼一下,那一下又快又准,把狼的后腿给直直削掉一块肉。 被击中的狼顿时发出低低的呜咽,松开牙,在一旁的地上剧烈地翻滚起来。另一只见势不妙,赶紧从后头栅栏的缝隙溜走了。 孜特克又给了那只狼两下,手滑握不住斧子,都没打中,他着急徐羡骋的伤,弯下身去拉小孩,却感觉脸颊一疼,顿时一只眼睛睁不开了。 ——羊圈里不知道哪里还埋伏着一只狼,猛地从一旁窜出,死死地咬住了孜特克的后脑勺。 利齿拉扯着他的脸颊肉,带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孜特克的后脑和脸颊麻木了,他看不清东西,只觉得右眼被淌下的血水给迷住了,眼前一片血红。 他喘着气,试图将身上的狼拉开,狼死死地不松口,模糊中,他听见身旁的小孩发出愤怒的吼叫声。 紧接着一根棍子从天而降,把孜特克身上的狼给打了下来。 孜特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脸颊,那儿外翻着血肉,都是从头皮淌下的血。 徐羡骋背对着孜特克,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地砸着地上受伤的两只狼——刚刚还凶狠无比的狼,发出类似于小狗幼崽的呜咽声,低低地持续了一会儿,便没气了。 小孩喘着气转过身,他松开手,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他看向孜特克,“叔叔,你没事吧?” 小孩的声音带着颤抖,明显吓坏了。 “没事,”孜特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低头检查着徐羡骋的腿,“我们回屋里去。” ——徐羡骋没受伤,大冬天的他穿得严实,狼咬住的是他的外袄和棉裤,他受了些惊吓,却没什么大事。 倒是孜特克伤得比较严重,他的右后脑勺蹭掉了一层皮,脸颊被狼牙割出一道血口子——好在狼没有咬住他的喉咙,不然他凶多吉少。 孜特克不顾头上都是鲜血,坚持把羊圈里的羊数了一遍,发现死了四只羊,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找了块石头给羊圈豁口堵上,才肯回屋里歇息。 徐羡骋被孜特克的伤吓坏了,那伤口不重,但看起来血肉模糊怪吓人的,尤其在脸上,他给孜特克打水洗伤口的时候眼泪汪汪的。 ——孜特克从小受过的伤多了去了,他是农奴,挨鞭子吃棍子那是常有的事情,此时倒也不觉得算什么大事。 他拿了一条干净的布给自己止血,一边还有余兴去翻看徐羡骋的裤子——小孩的裤裆被狼咬开了一个大口子。 “你那儿没事吧?”孜特克没想到徐羡骋被咬的是那里,不由得笑出声,他还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裆,把徐羡骋吓得一激灵。 ——徐羡骋的裤子大了一截,裤裆被咬烂了但小兄弟完好无损,他正为孜特克的伤口难过,又听见对方这么揶揄他,不由得羞恼起来,“你——”小孩给自己拽了拽裤子,却把外裤拉出个更大的口子,露出里头灰扑扑的毛絮。 孜特克想笑,但脸颊太疼了,只得维持住表情,他说,“给我擦擦脸吧。” 徐羡骋低着头给他擦脸,孜特克感觉这孩子沉默得惊人,抬起头,发现对方眼泪流得下巴都湿了。 “你的脸怎么办……”徐羡骋抽抽道,“肯定会留疤……” 孜特克叹了口气,“没事,”他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呢?” 徐羡骋沉默了一会儿,反而胸口耸动得更大了。 孜特克感觉这孩子眼泪停不下来似的。 “你是不是姑娘?”孜特克道,他很有点瞧不上爱哭的男孩,徐羡骋这个样子让他很不高兴,“狼把你那玩意咬掉了不成?你有没有卵蛋了?” 徐羡骋下意识捂向裤裆,半天闷闷道,“没有……还在……” 孜特克警告道,“那就干点爷们应该干的事情。” 徐羡骋努力憋着不哭出声。 孜特克看了徐羡骋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对方今晚明显吓得不轻——也是,孜特克想,被几只偷羊的狼围攻,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会害怕。 孜特克沉默了一会儿,他掀开被褥,让徐羡骋躺在自己身边。 徐羡骋愣了一会儿。 孜特克想着说不强迫这孩子,结果看这小孩下了很久决心的模样,爬进了自己的被子。 孜特克伸手把徐羡骋搂在怀里,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搂着弟弟取暖的夜晚。 徐羡骋很瘦,他长高了不少,可是身上还是瘦骨嶙峋的,隔着层衣服都感到对方身上的骨头非常硌人。 孜特克发现徐羡骋还在掉眼泪,他没耐心了——他对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看法一直都是,孩子哭还可以视为可爱,一直哭就是皮痒了,得打一顿才老实。 “皮紧了啊。” 徐羡骋本来有些怕他,平时一威胁就不敢作声了,只是这几天徐羡骋越来越瞧出他是个面恶心软的人,索性也不怕他。 他把脑袋埋进孜特克的胸口,“我很怕……”他小声说,“我认识的人被狗咬后,发病死了……” 孜特克问道,“你怕狗?” 徐羡骋点了点头。 孜特克想起他刚刚抄着棍子打狼的模样,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先睡吧。”孜特克摸了摸徐羡骋的头发,小孩颤抖着,有些瑟缩,孜特克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尤其从他这个角度来看徐羡骋像个姑娘,他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转过身道,“你回你的炕上去。” 徐羡骋摇头,“我和你一起。” 孜特克觉得两个男人晚上抱着睡特别奇怪——他全然忘了刚刚是他让徐羡骋爬上炕的。 “下去。”孜特克道。 徐羡骋倔脾气上来了,死都不肯,他八爪鱼一样地黏在被褥上,大有死不下床之意。 孜特克一脚把这小孩踢下床,力道不小,徐羡骋惊呼一声,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才停下。 孜特克以为对方消停了,结果半夜小孩硬是趁他睡着,几次三番试图挤进他的褥子,把他折磨得半宿没睡,等他醒来后已经是大中午了。 孜特克本来想起床的,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光溜溜的大腿外裹了一层破毯子。 ——有人扒了他的裤子。 ——孜特克一算计,发现自从昨晚徐羡骋裤子破了以后,自己和徐羡骋两个人只剩下一条完好的裤子,徐羡骋估摸着是穿着那裤子出门了。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人交谈的声音,孜特克抬起头,瞅见徐羡骋后头领着几个老人——那些老人孜特克认识,是附近村里的大夫,天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找来了大夫。 看郎中是很稀罕的事情,因为羌族没有大夫,羌族一般病了就围着火堆跳大神,祈祷个几天,若是好了,便是阿奴曼保佑,若是死了,那就是神罚。 ——通常只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愿意跑大老远去找大夫,况且孜特克是农奴,属于村里有点地位的人都不愿意接触的,也只有汉人郎中看在钱的份上愿意来了。 孜特克没有裤子穿,只能干巴巴地在炕上躺着。 郎中看了孜特克的伤,捻着胡子给他们开了点药。 “能不能开些不留疤的药?”徐羡骋问。 “有……”郎中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姑娘家才要的,你家这大男人……”他看了孜特克一眼,措辞小心翼翼,估计也觉得孜特克一脸凶相,不好招惹。 “不用了。”孜特克道,“就按普通的来。” 大夫点了点头,拿出小刀,示意给孜特克刮胡子,清理伤口。 孜特克非常不喜欢剃胡子,但也实在没办法。他配合着郎中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脸上的胡须给剃了,其中还不小心刮擦了伤口几下,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徐羡骋坐在一旁看着他刮胡子,每当孜特克因为疼痛吸气的时候,他都要小声惊叫一声,仿佛痛得是他自己似的。 孜特克很久没有感受过脸颊光溜溜的滋味了,他摸着脸颊,感觉自己像个被剥了壳的白水煮蛋,浑身难受。 他抬起头,发现徐羡骋直勾勾地望着他。 孜特克摸了摸另外一边完好的脸颊,那儿的触感真是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怎么了?”他问。 “你没有胡子很好看。”徐羡骋低低道,“……很年轻……很漂亮……: 孜特克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给了小孩脑袋一下,“给我倒点水。” 郎中是口内来的汉人,羌语不怎么熟,开药的时候对着徐羡骋说了一会儿,摇头晃脑的。 “他说的什么?”孜特克没听懂。 徐羡骋诚恳道,“……他们读书人说话,我也听不太懂。” 大夫走后,留下屋里一大一小两个文盲面面相觑。 “……你怎么有钱请大夫的?”孜特克问。 徐羡骋低声道,“我把匕首卖了……” 孜特克想起那匕首上镶了些银边,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摸了摸徐羡骋的头,“好孩子,”他说,“以后别这么操心了。” 徐羡骋低着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