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藏不露元非屿
【零】 一成不变的早晨加之固定的时间，元非屿套着他花里胡哨的夹克，随意用手扒拉着恣意翻卷的头发，习以为常地坐上饭桌将包子面条裹进嘴里，鼓囊着腮帮去瞧坐在旁边的杜刹—— 仿佛市场批发的同款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大屏上的早间新闻，戴有结婚戒指的手在茶杯盖上轻轻敲击着。 新闻中是关于知名义体研发制造公司「无生偃」近期实验项目的秘密爆料。内部泄露资料表明，该公司正在研发将人类“灵魂”数据化上传存储至义体的永生科技。尽管此项技术还未至临床阶段，更不知真假，但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很快，杜刹将视线移向正与早饭激烈对抗的家庭成员，于是剥开严肃外壳，流露出几分笑意。 “元非屿，你觉得人的灵魂与肉体，哪个才是决定人类存在意义的关键因素？” “嗯？嗯……”元非屿抬头托腮，耗时五秒后答到：“灵魂吧。” “你还真是毫不犹豫，”杜刹伸手去整理他的衣领以及头发，直到伤脑筋的强迫症得到缓解，“可惜「第一律法」把人类存在的单位精简为‘生物脑’，击杀生物脑才触发最高惩罚，看来对于「天枢」系统来说，人的肉体才是关键因素。”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某天我遇到一个拥有人类灵魂的东西，我应该没办法不把它当人来看吧，从感情上面。” 在杜刹眼中，元非屿无疑是纯粹感性的，因此也未能说出心里那句话。 希望他永远不要动摇与改变的那句话。 【一】 那是一双剔透绚烂的人造瞳眸。 基于设计理念，它们能根据落入其中的光线与角度反射出全然不同的色彩。 如此华而不实的功能，正存在于类人情趣玩偶「天使」的机械躯体内。作为完全仿造人类创造出的消遣物，它们并未搭载高级AI智脑，制造成本都集中于柔软无瑕的肌肤与触感，精准细微的肌肉反馈系统，还有融合高级仿生技术精华的器官。 因而，被称为「天使」的机械人偶，绝不是低廉的玩具。 此时此刻，元非屿的视线正停留在一位「天使」的双眸之上，意外捕捉到对方所流露出的恐惧——作为天生的“武器”，于万千次杀戮中反复验证的，人类本能残片，是低级AI智脑不可能模拟的感情。 肩上刻印“以曦”二字的天使，脖颈正被某个机械义肢死死勒住，它纤细的双臂无效地挣扎，表情像是快要溺死那样绝望。 某个男人的怒咆四处回荡。 “人类已经走到头了，黄金时代早就不复存在，现在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不过是当权者豢养的牲畜罢了，我们拼死拼活工作、战斗，都是为了权贵能更好地享乐而已！这样的社会不如直接毁灭算了！” 高声喧哗者就站在酒吧正中心，他身形高大，从背部延展出两翼重机枪，加之钢躯铁臂，犹如金刚怒目。在他的四周，横竖躺了一圈被他击穿生物脑、基本可以直接宣告死亡的改造人，还有碎成烂渣滓的机械保安……这会儿他一只手举起天使以曦，仿佛战利品那样晃动着。 相当数目的小型无人机环绕着他进行全身扫描以及战术策略模拟，堵在更外层的是两排手持黑色盾牌的机械警察。而指挥一切的两个人，正躲在吧台之下。 “咳咳，喂喂。”元非屿清了清嗓，使用通讯器链接无人机外放声音，“工作的意义，既不为权贵，也不为自己，而是全力服务于「金轮昼辇」，自由只是你交换庇护的契约……击杀多个生物脑，已严重违反「第一律法」，你将被「天枢」系统列入黑名单以及悬赏名录，即刻执行。” 回复他的有且仅有一个“滚”字，以及新一轮重机枪扫射。 “你说你，宣告就宣告，惹他干啥？”元非屿被身边的男人扯回吧台下方，“谁教你的什么社会契约自由论的屁话。” “啊？我还以为很有道理，杜刹这混蛋，原来都是在跟我讲屁话！” 他捏紧拳头皱着眉，恨不得马上扔下这边跑去跟杜刹对线。 “你俩平时尽聊些啥了？！算了……嫌犯全身机械强化程度高达75％，非法搭载重型机枪，不排除其他内置火力。被困群众几乎都是改造人，石墨干扰弹容易误伤，事后投诉的风险极高。对，需要疏散群众后再进行火力压制，人质只是机械人偶，可以放弃营救。” 中层城区治安管理处、第11科科长吴迪正用通讯器向街区外焦急等待的处长汇报情况，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左右两个人便异口同声阻止道：“不可以放弃营救人质！” “啊？为什么？”吴迪皱起眉头，分别朝左右瞥上一眼，“疏散群众就够麻烦了，哪来的精力解救人质，少跟我来事。” “吴警官，她可不是普通的‘天使’，她的主人是乌帮的冯爷，你也不想得罪吧。” 说话的是酒吧经理丁全有，他口中的冯爷是被称为「乌帮」的黑帮大佬，当然是惹不起的大人物，这让吴迪为难起来。 “且不说她的制造成本是个天价数字，就算治安管理处赔得起这个钱，她也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就是就是。”顶着一头纯黑自然卷的元非屿在旁笑眯眯地应和着，“她像是有灵魂的，对不对？她真的没有生物脑吗？” “这……我可不清楚。”丁全有闪烁其词，又连忙否认。 “啥玩意儿？”看到他的反应，吴迪似乎懂了什么，低声骂了句“真他妈晦气”。 今天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二】 起因是前任哨兵送来的再婚请柬。 两小时之前，吴迪和元非屿从11科下班后直奔酒吧「大登殿」，点了满桌红橙黄绿白琳琅满目，打算喝个不醉不休。 现时代种植物贵过黄金，酿造技术形同虚设，所谓的酒只能算作酒味饮料，用来过度补充体内水分罢了。 很快，吴迪就炫进一杯鸡尾酒，又伸手去拿隔壁的白兰地，过程中分了些注意力去瞧元非屿，后者正随着沙发弹簧垫上下左右摇晃，或是趴在卡座边缘四处张望，精致脸蛋上遍洒十色五光的愉兴，狂蜂浪蝶来回穿梭无不驻眸转首。 “科长，咱们去大闹婚礼吧！你就负责冲出来喊‘我不同意这门婚事’，剩下的场子我来帮你砸！怎么样？搞不搞？” “噗咳咳咳，倒也不必。”差点被元非屿这野路子呛死。 “我可以再叫个S级哨兵朋友一起上，对面多少人都能打赢！” “放过国安科吧小老弟，我前任二婚而已。” 元非屿一个平平无奇B级哨兵，偶尔说起自己认识国安科的S级哨兵向导，吴迪也只当他年纪轻爱吹牛皮，一笑而过。 “可是他抛弃了你诶，他和你结合之后还出轨，给你戴了个超大·绿帽诶，还让你被管理处的其他科室嘲笑……” “停！差不多得了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再篡位？” “怎么能呢，哈哈哈～” 吴迪咬牙切齿吞下第三杯酒，虽然除了加速内循环根本毫无意义，他忿忿然地倾吐：“我俩本来就是系统强制配对结合的，匹配度只有67.5％，后来他遇到了匹配度80％以上的向导，自然想跟我分手。要是我先遇到匹配度这么高的哨兵，我肯定先把他踢了，只是我他妈没遇着啊，气死个人了。” “嗯，67.5％还不算高啊？”元非屿仿佛陷入某种思考中，他托着腮帮子细细嘟囔：“80％以上的匹配度，我这辈子可能都遇不着吧。” …… 两年前大老板拿着一张强制配对通知书双手颤抖面目狰狞，只因为区区51％匹配度而已。 对方竟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B级向导，但微妙之处就在于从未有向导和他的匹配度超过6％，所以51％的匹配度就显得那么，高贵稀有、以一敌八。 更微妙的是超过一定年龄未进行初结合的哨向会被天枢系统以50％匹配度为分界线强制配对结合。 这是在「金轮昼辇」照耀下不可拒绝的律法规则。 51％匹配度，不多不少刚好超线的51％，迫使元非屿这个级别的哨兵不得不隐藏身份跑去中层城区相亲结婚。 …… “说起来，你和杜刹也是系统强制配对结合的吧。他人怎么样，处得来不？” 元非屿知道科长是苦酒入喉心作痛，想要强行转换一下话题，但听到杜刹这名字他的笑眼仍旧僵硬在眉边。 他和杜刹，是真的，处不来。 “怎么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杜刹他，不是人类？” “？” “他的工作是「人体精算师」，主要负责计算人体器官的售卖价格，以及置换成义体的基因税收余差，你懂吧科长？” 吴迪点点头，现如今许多生活困难的人将生物器官置换成义体，从中赚取一笔丰厚的差价，负责收购器官进行各自实验的类似「无生偃」这种义体公司，就会聘请人体精算师控制成本。 自然人在他们眼中，或许只有器官和标价。 “人家好赖是个向导，能用精神力给你做好疏导建立屏障就行了嘛，不要苛求太多。” “确实，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 【三】 “既然要解救人质，只能用精神力了。” 吴迪将枪械递给元非屿，随即打开手腕上的脑电波增幅器，作为经验丰富的A级向导，使用精神控制处理过度改造人是比较通用的技巧，因为后者往往会患有不同程度的赛博精神病，这也是义体化成瘾的最终结局——脑紊乱。 精神触手无形无声，瞬间侵入对方生物脑中，能够强行制造超过二十秒的失神状态，也让元非屿可以引导他人逃往机械警察身后。 可惜吴迪只坚持了十秒左右就碰到了强力精神屏障阻截。 霎时间，数团火焰随之轰怼而来，砸到吧台之上，火光冲天，引来躲避其中的幸存者们一阵惊呼。 “靠，是异能。他是哨兵，还是A级精神屏障的哨兵。” 三叉神经传来阵阵刺痛，吴迪未曾想这次事件竟然由「非法改造人暴乱」直接进化成「高改造哨兵暴走」。他擦掉汩汩流出的鼻血，谁特么还管黑帮大佬的情趣玩偶？去国安部摇人才是当务之急。 顺势环顾四周，丁全有逃得比耗子快，吧台下躲着的人也趁机溜了一半，两个运气不好的几乎被火球砸到，亏得元非屿用异能移物挡了挡，生死不明。 五秒后终于接通国安部专线，眼看着暴走的A级哨兵打算突围逃亡，吴迪只能再次强开精神力干扰拦截，极限拉扯中他的脑瓜子好像被人弹了两下，转瞬间白眼一翻不省人事。 紧接着是不正常的断电，除去酒吧中庭那轮迷幻的球体光源忽明忽暗，其余各处的灯盏全数熄灭。 其次是环绕间内扫描记录的无人机纷纷停滞，它们并未坠落，而是物理意义上的趋于静止。 就连守在外围的机械警察都仿佛成了塑料假模，纹丝不动。 万籁重归寂静。 元非屿接过吴迪的通讯器，用异常悦耳又雀跃的声音汇报着：“哈喽，你的Crocell－49闪亮登场，替我向大老板问好，拜。” 下一秒，他举起枪械朝着天使以曦的眉心不断射击，每一枪都精准地穿透前一枪的落点，于黑暗中组成不曲的金黄线条。 暴走哨兵延迟三秒后才向他倾泻火力，双方枪炮轰鸣震耳欲聋，土石飞扬满目狼藉。 如此持续一分多钟后，火硝烟尘中传来“咔咣”几声脆响，哨兵的钢铁手臂竟然被生生毁断，而那天使却毫发无损，瘫落在地重新恢复自由。 “哈哈，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俩相互认识。”同样毫发无损的元非屿如同鬼魅般踏出雾霾，他轻轻拂肩，无数弹壳叮铃铃撒了一地。 宛若珍珠落玉盘。 “我还在想，为什么呢？偏偏选了个机械人偶当人质。所以你也是乌帮的人吧，没有在第一时间逃跑的理由，嗯，因为逃不掉？被人控制了中枢系统导致暴走？” ——却为了保护她，拼命挡下朝她而去的一切枪弹。因为喜欢她？ “会恐惧会假装会演戏，已经不是普通的智脑了，你真的不是人吗？打开你的颅盖会看到生物脑吗？” 为了验证结论，不计后果、毫不犹豫开枪的元非屿，此刻居高临下笑靥如花，迷幻之光或是以暖色映照其身，或是以冷色臣服其熠。 “杜刹，这回是我赢了，我找到有人类灵魂的东西了，哈哈。” 半如天使优美，半似恶魔癫狂。 “你真的很有趣，也很特别，如果需要我的帮忙尽管开口。” 他蹲在天使以曦面前，伸手轻抚机械人偶细密的秀发，那种由衷展露的笑容，比冷酷无情更让人心生惧意。 “我们凭什么需要你的帮忙？！” 暴走哨兵大喊大叫着，数秒后他的口中仅剩痛苦的悲鸣。 全身的机械元件，电子中枢神经仿佛置身巨大的电磁场中，被反复撕裂重组又烧毁分解……在生物脑死亡之前，他的精神已经趋近于崩溃。 至此，他终于了解面前之人的身份，是比他更强大的异能者，更深不可测的哨兵。 “安静，我没问你。” 元非屿不耐烦地微挑手指，男人断掉的金属手臂突然腾空而起，又猛地插进他的胸口，甚至扎入钢筋水泥构成的地面，粉碎的尘骸再次扬起。 打开通讯器，记录中还保留着两小时之前给杜刹发送的今晚工作聚餐，不用接我。 奇怪的是向来秒回讯息的杜姓强迫症患者竟然迟迟未读消息。 顾不上太多，他笑嘻嘻地拍照炫耀自己的重大发现，却发现镜头中美丽的机械人偶正在流眼泪。 “能请您毁掉我吗？或者说，杀死我？” 元非屿的笑容瞬间消失。 没想到一具近乎拥有灵魂的躯壳，作为人的愿望却是死亡。 还没来得及说话，通讯器兀然响起，播送了来自医院的通知。 “哨兵元非屿的配偶向导杜刹，遭遇恶性车祸致生物脑损坏，于五分钟前抢救无效宣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