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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贫穷人家的雪是不足观的

    第十五章   贫穷人家的雪是不足观的

    时节已经进入十一月,七号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天气愈发冷下来了。

    毓贤这一天早上出门上班,一路匆匆走到学校,将饭盒送到了锅炉房,管理锅炉房的邓月香看到了她,便操着一口山东口音和她打招呼:“黎老师,今儿冷啊!”

    邓月香敦实矮胖,脸色红润,说起话来又高又响。

    黎毓贤笑道:“是挺冷的,楼门那里的棉帘子应该挂上了。”

    “可是该挂了,这样的天,冷风呼呼往里钻,楼里面就算是有暖气,也没有热气了。”

    黎毓贤笑着说:“要说这个时候,就是这里面最暖。”

    锅炉房呢,打开水、蒸饭、热饭都在这里,大碴子都能蒸得稀烂,自然是水汽弥漫,热力旺盛。

    邓月香乐道:“对了黎老师,你还要不要换粮票油票?”

    黎毓贤点头:“换呀,邓姐还有吗?”

    “有,七斤大米,五斤白面,两斤豆油的票,换一只鸡,或者一只兔子,要么你拿鱼虾也行,那就要八斤,你另外再给几斤蘑菇啥的。”

    黎毓贤很是开心:“明儿我给你拿来,谢谢你了邓姐。”

    邓月香道:“你等等,我现在就把票给你。”

    “明天等我拿了东西来,你再给我票。”

    “你拿着你拿着,我还信不过你吗?”

    黎毓贤虽然这个学期刚刚来到学校,然而信誉非常好,有一次中午来取饭的时候,说起家里粮本上面的存粮,又说起粮票。

    毓贤便说:“倒是想多买一点白米白面,只是没有票。”

    邓月香便悄悄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角,等把别人都打发走,邓月香悄悄地问她:“有粮票,你要买吗?”

    毓贤想了一想:“我是没有那么多钱买粮票,不过拿东西换是可以的,鸡啦,鸡蛋啦,兔子啦,或者蘑菇黄花菜。”

    于是两个人从此便做起交易来,这已经是第三回,因此如今毓贤在门内世界里面常备着山鸡和兔子,有交易的时候便可以拿出来,不必当天晚上紧张地再去抓,另外多余的玉米面或者玉米粒的粮票,毓贤也交给了邓月香卖出,卖粮票的时候她便要的是钱,哪怕价格低一点也无所谓。

    邓月香是很热心帮她买进卖出的,毓贤很大方,按照常规的价格,会格外再多给一些,比如多一点蘑菇黄花菜之类,有时甚至会多两个鸡蛋,邓月香就可以从中多抽头一点,邓月香做这个,多少能贴补一点家用,况且又避开了办公室里的同事,虽然不免给人看见,不过毕竟不是在文史教研组进行交易,总归是低调了许多。

    黎毓贤是再不想上一餐玉米饼,下一餐玉米粥了,如今既然自己有了收入,又是单独出来住,她便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用门内世界的肉食,换取外间的细粮,精米精面之类,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必须要凭票购粮的时代,有了“议价粮”,其实就类似于黑市粮食,然而偏贵,与凭票的供应粮价格差了许多,毓贤不愿白花那样的钱,有了机会便换了米面油票回来,她有的时候会做油炸的食物,比较费油,另外还要贴补家里和大姐那边。

    黎毓贤也曾经想过换别的油替代一下,比如里的鹅油,然而那几只鹅并没有长成,即使长成,毓贤也是希望能够吃到鹅蛋,再繁衍多一些,看着让人心里踏实,否则只有五只鹅,不需要多久就吃尽了。

    黎毓贤接了粮票,道别了邓月香,回到办公室里,很快便打铃上课了,这一个上午,黎毓贤有三堂语文课,而且还不是同一个年级,有一位老师刚休了产假,学校安排毓贤代初二·四班的语文,而刚刚得来的消息,杨小芹也怀孕了,好在是数理组那边的事情。

    黎毓贤的第三节课,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她抱着教案和学生的作业,一路回来办公室,又连忙去取饭,回来办公室里坐下来吃了起来,只听旁边郭宁很开心地说着恋爱的事情,郭宁毕业之后便将找对象的事提上了日程,前不久认得了一个第二玻璃厂的职员,两个人正谈着。

    旁边有人笑着对罗秀中说:“秀中,你现在出门约会,妈爸还会跟在后面吗?”

    罗秀中是一个青年女教师,二十七中学文科组公认的两名闺秀,一个是黎毓贤,另一个便是罗秀中,罗秀中今年二十四五岁,在这样一个“计划生育”刚刚兴起的时代,她就已经是独生女,双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所以也很显得特别。

    罗秀中的风度举止也确实与旁人不同,她的相貌不是顶美,然而非常斯文,戴一副细框眼镜,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制服,说起话来不像其她人那样的高声调,而是慢条斯理,轻声细气,虽然也是东北口音,可是听她说话就格外的文气,教学工作也做得不错,老师学生之中评价都很好。

    与黎毓贤那带有一点淡漠狡猾的气息不同,罗秀中对待人世是相当诚挚的,她倒也并非是只看光明面,不看黑暗面,只是罗秀中以为,黑暗的部分毕竟是少数,未必会那样严重,即使遇到也会有办法解决,总之人生虽然有风波,但还是能够曲折地达到平静的彼岸,她对于人生的态度说不上特别乐观,但也不是悲观,只是平静。

    罗秀中作为五十年代的独生女,在家中自然是如同珍珠宝贝,以至于她谈恋爱,双亲都要跟在后面,黎毓贤是以为,她既然是这个样子,不如就不要结婚了吧,婚姻太困难太复杂,哪怕是恋爱时候怎样千方百计,终究无法阻拦抵挡婚姻之中出现的情况。

    因此有一次,黎毓贤玩笑似的说:“秀中,结婚和恋爱是截然不同的事情,以后面对这种差异,你不会失望吗?”

    旁边周淑文笑着说:“所以我们千金得仔细挑一挑,才能够结婚,结婚和恋爱肯定是不一样的,不过只要别差得太多,也就行了,生活毕竟是实际的,不能那样天天风花雪月,婚后就要平静下来了。”

    周淑文的婚姻生活比较幸福,一提到自己的丈夫,便是“俺家松葛啊”,很亲密的样子,黎毓贤以为,语气中也带了一点骄傲和自豪,大约也是晓得自己的婚姻很是难得吧。

    那时罗秀中也慢慢地说:“是啊,我也晓得恋爱与结婚是不同的,结婚后不再是恋爱时候的那种浪漫,生活是平凡的,我会去面对。”

    此时罗秀中有点腼腆地说:“这样冷的天气,我当然不好要她们跟去,她们还要去,我给拦住了。”

    黎毓贤一听,真的是可怜一片双亲的心意,也不知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下午总算是没有主课,黎毓贤除了看守自习课,就是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又要准备下一次的小考摸底,中间传达室还给她送来一封信。

    苏忱在斜对角办公桌笑着问道:“是哪里的信?”

    黎毓贤看了一下落款:“报社的信。”

    然后便裁开来,从里面取出一张银行转账单,其实也不多,就是几块钱,然而也必须转账,转账的手续费由稿酬中扣除,如果在信封中直接夹带钞票,当然比较省事,但是倘若丢失,就很麻烦。

    苏忱眼神一亮,笑着问:“毓贤在写稿吗?”

    黎毓贤一笑:“偶尔闲了,就随便写一写,很不成样子的。”

    “这些年你想来都没有停止写作,能看一看你的文章吗?”

    黎毓贤笑道:“你如果真的有兴趣,我的笔名叫做‘灵归’,偶尔会在XX报和XX杂志上见到的。”

    苏忱扶着眼镜框说:“今后我自然会留意,不过眼前没有一点省事的法子吗?”

    黎毓贤轻轻偏过头去:“我那里有一本手抄稿,如果不嫌弃,明天我拿来给你慢慢地看。”

    苏忱笑道:“我就知道你这样细致的人,不会不留手稿的。”

    在刘家屯的时候,两个人曾经谈到吕碧城,苏忱赞赏吕碧城的词作,黎毓贤的关注点是:“吕碧城很精细,作品保存非常好,而且及时出版了。”

    这一天晚上,黎毓贤回到家中,进门马上先点起炉火,将一些木柴填进去,划了火柴点燃,然后就等待房间里暖起来。

    黎毓贤看着旁边黑乎乎的煤箱,家里也真的是很为自己费心了,十月初的时候,自己必须要买煤了,这一家原本的仓房,里面的煤仓几乎空了,八月搬过来,一直很少开火,多是在光门的那边用篝火做饭烧水,可是马上要进入冬季,必然要烧煤取暖,左邻右舍家家论车买煤,都是成吨成吨的拉回来,自己也必须买煤,毕竟这个冬天,自己还是要住在这间房里,冬季里溪谷之中也冷。

    可巧黎文宾也问自己这件事:“小贤啊,你哪天买煤啊?”

    黎毓贤一听这句话,汗毛就有点竖起来:“爸,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己能搞定的,当初在生产队,比这更重的活儿也干了。”

    黎文宾:“你赶礼拜六或者礼拜天让她们送过来,我过去给你把煤铲进去。”

    周六毓昆休假,周日卢保兴休假,黎文宾都不必过去带行娟。

    于是黎毓贤买的这一吨煤,到底是黎文宾过来,帮她从仓房对着胡同口的那扇窗子铲了进去,留父亲吃晚饭,父亲也不肯吃,说家里还有事,忙忙的回去了,第二周的周日,黎毓贤提了两只山鸡回去家里。

    此时虽然是要烧炕取暖,黎毓贤也尽量用木柴,这几个月来,黎毓贤休息日不是只顾欣赏溪谷中的景物,或者是在那里面读书,她捡拾了许多树枝,之前伐倒用来造桥的树木也劈成了一块一块,在太阳下晒干,储存用作冬季的烧柴,为了这些木柴,她特意搭建起一个简陋的木台,距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上面盖着塑料布,免得这些木柴给雨水浸湿,一部分木柴就储存在这里,另一部分悄悄拿到了外面。

    过了半个多小时,黎毓贤烧好了晚饭,坐在卧室的小餐桌边吃饭,将那雪里蕻炒鸡肉丝送进嘴里,毓贤忽然间想到白天提到过的吕碧城,她曾经填过一首词,记述杨深秀的一幅山水画,杨深秀死在了戊戌变法上面。

    自己的记性这些年来坏得多了,那首词本来是可以背下来的,如今在记忆中已经残缺不全,自己的记性坏倒也不是从这一世开始,经过三十年光阴,忘记了前世所学,其实是从前世就开始记忆差,觉得耗费太多的脑力,既疲惫,又无益,倒不如索性糊涂一些的好。

    如今记得的几句是,“记国命维新,物穷斯变,筚路艰辛初步”,之后是什么“斜阳禾黍”,又是什么“鹰瞵蚕食,万方多故,沧桑催换,愁入灵旗风雨”。

    维新变法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吕碧城这一阙歌咏变法的词,让自己想到的是五四运动,那一年自己刚好十八岁,曾经也是风起云涌,满怀激情。

    第二天,黎毓贤将自己那一本抄录的手稿带去了学校,另外还拿了一只野鸡,五斤蘑菇。

    十二月下旬的时候,天气愈发寒冷,雪也积得更深,二十七号周日这一天傍晚,黎毓贤在家中简单吃了饭,想着这时候毓昆已经下班回到家,便提了一只灰色的野兔,便出门去公交车站,姐妹两个休息时间不一致,真的是有一点不便。

    车站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还在坚持着生意,暮色苍茫的微光之中,他站在那里摇晃着,两只手抄在袖筒里,看到有人经过,便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猛然间从胸中迸出极具爆发力的叫卖:“豆发!”

    声音颇具慷慨苍凉的情调,居然有几分谭鑫培“战太平”的味道。

    黎毓贤看了看他那给棉被盖住的摊床,里面可能已经冻成了冻豆腐。

    毓贤在车站等了一阵,终于来了一辆车,她便上了车,一路往南浦这边而来,五点十几分的时候到了那里,深冬时节天黑得很早,当她坐在车上,外面已经一片昏黑,此时更加漆黑一团,必得靠手电照明才好,黎毓贤一路走到三百二十户,站在院落前拍打着门,然而冬季里门窗紧闭,她如此用力地拍门,里面居然声息皆无,过了一会儿还是隔壁屋出来倒脏水,看到了她,问:“你是谁啊?”

    “我是黎毓昆的妹妹。”

    “啊是这样啊,快进来快进来!”那个男人赶快开了门,回身冲着里面叫道:“黎老师,卢大哥,你家来人了!”

    片刻之后,卢保兴便出来了,在房门口正撞见毓贤,连忙打开门让她进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来了?”

    毓贤将手里的兔子朝他一递:“给你们送一只兔子来,还是活的。”

    卢保兴用手一提,好重的兔子,相当的肥,提在手中活蹦乱跳,不住蹬着腿,似乎是巴不得马上就跳到地上来。

    卢保兴把她让到屋子里,反手关了门,在吊顶灯泡的光线下,黎毓贤向前面一看,夹道尽头的厨房中烧了很旺的火炉,毓贤努力不去看墙边的泔水桶,那里面灰扑扑的脏水,边缘还泛着泡沫。

    这时毓昆也披了棉袄从里屋出来,见了毓贤,毓昆一迭声地说:“外面很冷的,快进来暖和暖和!吃饭了没?”

    这边晚餐的碗筷刚刚摆上桌面。

    毓贤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我吃过了。大姐,这里还有一点琥珀核桃,给行娟吃吧。”

    采了山核桃,自己融了白糖熬制的。

    “可真的麻烦你了。”

    这时卢保兴提着兔子走进来,问着毓昆:“这兔子怎么办?”

    毓昆:“啊,还拿了兔子来啊?要么养几天,元旦炖了吃吧。”

    “那我先放仓房里。”

    毓贤提醒道:“姐夫找条绳儿拴着,否则到处乱窜。”

    这便是,仓房两个字也文雅了起来。

    行娟这时过来偎依在毓贤的身边,毓贤拢着她,坐在炕沿边,和毓昆说着话:

    “一小也快期末考试了吧?”

    “三十号,你们呢?”

    “二十九号,一月十号就是寒假了,有四十几天呢,总算盼到这一天。”

    “行娟快过来吃饭,一会儿再找你二姨。毓贤我和你说,我们学校刚提拔了一个新校长,就是祖芳,那也太积极了,要求特别高,考试要成绩也就罢了,还要求卫生,每个礼拜五一次大扫除,下午上完了两节课,就开始打扫教室走廊,还有一队人专门检查卫生,不合格不行,多咱合格多咱下班,那些低年级的学生能干什么?不都是要老师干?高年级倒是也派人支援,终究是辛苦,那地拖了一遍之后,都得用锯末子再清理一回……”

    黎毓贤笑道:“这赶上故宫的地砖,要打磨得光亮呢。”

    “出名的积极分子,当初分配工作,本来因为她家住的地方,安排在三小,可是人家主动申请来一小,一小这么偏,好像农村一样的地方,谁都不愿意来,她主动要来,所以名声都传开了,现在当了校长,愈发要做出一番样子来。”

    黎毓贤咯咯地乐:“简直好像雷锋一样。”

    莫名想到了毓秀当年着忙入党的时候。

    毓昆微微撇嘴:“她结婚分了房,如今就住这附近,我当初住在四院那边,上班更远,谁心疼我了?敢情她倒是不用干,提的要求这么高,还不都是我们干?”

    毓贤问道:“她从前也是老师吧,莫非不知道当老师的辛苦?”

    “她之前是大队辅导员,没亲自教过几节课。”

    毓贤劝道:“好在马上就是寒假,姐姐好好休息一下。”

    毓昆道:“每年也就是这个寒暑假还挺不错。”

    因为天色晚了,毓贤没有坐多久,六点多一点便告辞离开,知道夜深汽车难等,毓昆和卢保兴也就没有多留,出了院门,毓贤便坚持让她们两个回去:“这样冷的天,不必送了,送到胡同口,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快回去看着孩子。”

    然后便打着手电筒,快步往车站走去,路上经过人家的院落,透过板栅看到里面。

    毓昆住的地方虽然逼仄陈旧,毕竟还是砖墙,是一篇,这里则直接是带着树皮的木板条,用带刺的铁丝绑成了栅栏,不见其天然纯朴,只见匮乏破败,灯光之下,可见院中的积雪没有怎样清扫,平整地铺了一片,只在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道路,雪本来带有一种格外超脱的意境,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之中,那雪也蒙上了一层晦暗寒酸,不再有原本的美感,说不上是凄凉,只不过毫无光彩,类似一种无声的沉落。

    贫穷的人家,连雪也变得不足观了。

    这时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放下原本卷在窗户上面的棉窗帘,登时便将那原本的荧黄灯光也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