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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别离又别离

    第七十二章   别离又别离

    要说这一个月以来,紫鹃沐雪元当真是眉开眼笑,倒也没别的,就是她们的那本“闺秀生存手册”销量突然涨起来了,每回去书坊,里面的伙计见了她们都乐:“恭喜两位女菩萨,方才又有人来,一下子就买了三本,今儿一个早上,已经卖出五本了。”

    紫鹃笑道:“还‘女菩萨’,弄得我还以为是进了寺庙。”

    店伙呲牙说道:“可不是菩萨么?如今生意难做,大家都筹钱买米,少买书了,不过两位大姨推荐来的这本书,却一下子火起来了,前儿还差点卖断了货,好容易在最后一本卖出之前接续上了,听说书局正铆劲儿加印呢,我在这里恭祝两位大姨财源滚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沐雪元给他逗得不行:“还不到日子,这又做起生日来了。”

    是真有效果,别的也还罢了,确实带动了放大镜的销量,这个时代已经有放大镜了,只是并不是很普及,就和眼镜一样,一般是中上层才用的,尤其是人家家中或许备有眼镜,却未必要备放大镜,因为并非必需品,除非是喜欢鉴赏字画古玩的人,然而如今,德茂行的放大镜卖得也很好了,因为书中百宝囊那一篇开列的物品名单之中,就有放大镜的名字,理由是这样的:晴朗天气下能够聚光生火,也能帮助拔刺穿针。下面还配了一幅光线透过放大镜,聚焦在下面干草上引发火星的图。

    其实便携救生盒里面其它许多东西,往往是家中原本就有的,比如蜡烛、打火石、针线、盐茶、膏药(这个是为了固定伤口的),只是放大镜并非随处可见,所以若是真有心准备,就要来买,所以那边如今的蒋掌柜有的时候也觉得有趣,笑道:“没想到因为这一本书,放大镜卖得都快了,看看我们有什么积压的东西,跟那写书的人说说,都写进里面去。”

    沐雪元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笑着说道:“世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哪能人家写什么,她们就买什么?反而坏了名声,连书都不好卖了。”

    蒋掌柜笑道:“我自然晓得,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十一月十八这一天,沐雪元与黛玉紫鹃正在家中闲话,忽然骆妈妈来报信:“许夫人不成了!”

    三人登时都吃了一惊,黛玉失声问道:“怎么会这样?前几日只是说有些不舒服,哪里忽然就弄到这样重了?”

    骆妈妈摇头道:“不晓得,只是那边忽然来人报信,太福晋就打发我们出来各处传信,料着许夫人那边人手短少,门户稀疏,便遣那人先回去照应,我们太福晋已经过去了,三位若是不赶早儿,只怕是未必成了。”

    黛玉三个一听,连忙梳头换衣,骑了马一路小跑,来到了许云林的家中,刚一进门,便听到房中传来顾太清的惊呼声:“云林,云林妹,你再说句话,说句话啊!”

    三人连忙往里面跑,进了房间一看,许云林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紧闭了眼睛,旁边一位医官站在那里,摇头叹息。

    顾太清拉着许云林的一只手,失声痛哭了出来,黛玉看着许云林那毫无血色的瘦削面庞,也用帕子掩住了脸,滚滚热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沐雪元和紫鹃也自悲咽,许云林的亲人围在这里,房间中登时哭声一片,不多时宝钗钱伯芳等人也来了,见此情形,都伤心落泪,宝钗哀伤地叹道:“十载未见,刚刚回来,哪知忽然就去了。”

    过了好一阵,顾太清这才止住泪水,问道:“你们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怎么突然之间就病成这样?”

    长媳过来哽咽说道:“昨儿本来只是说身上有些无力,以为只是累着了,便请好好休息,哪知到后来忽然开始冒冷汗,脸色越来越白,咳嗽不止,胸口也痛得厉害,到后来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请了医官来,也不知是何缘故,我们一看只怕是不成了,赶快让人去各处报信,本来只是个以备万一,哪知母亲竟然真的去了。”

    顾太清毕竟已经六十一岁,虽然身体还健康,忽然间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也有些支撑不住,很感觉疲倦,她便先回去了,黛玉宝钗等人留在这里,帮助办理丧事,之后就是三天停灵,然后出城在寺庙之中寄放棺椁,留待未来什么时候送回故乡。

    凤炎洲的木屋之中,黛玉手中拿着一张信笺,上面墨迹淋漓,是顾太清刚填的一首词:十载思量。幸莲舆北上,重睹容光。芳颜仍似玉,云鬓却成霜。相把袂,语悲伤。说离乱兵荒。叹年来,惊惊恐恐,无限凄惶。  忽然病入膏肓。是长途辛苦,体不禁当。君心应自在,我意竟难忘。持素手,断柔肠。问去者何方。望魂兮,魂兮早降,享我杯浆。

    太清这一阙填完之后,没有如同往常那样传给姊妹们看,乃是宝钗去了那里,凑巧看到,默记下来,回头录在纸上,给了黛玉。

    黛玉这些年来虽然襟怀洒脱了许多,不再动辄愁绪萦绕,然而这一次为了许云林的死,也连续几天的难过,此时再一看到顾太清的这首词,心潮不由得又起伏起来,薛姨妈这一阵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宝钗前几天还满怀沉忧地对自己说:“我忖度着,只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去。”

    当时黛玉安慰她道:“不过是咳嗽些,乃是老年人常见的状况,你也不必太担忧了,暖着点儿便好,日常弄一点杏仁粥啦,猪肺汤啦,给姨妈调理一下。”

    虽然是效果不明,不过即使是当做安慰剂也好,总能让人心中有个盼望,不要太忧虑惊慌,对身体总归好些。

    宝钗点了点头:“我也劝着母亲,不要想太多,只顾保养身体便好。”

    慢慢地,腊月也过去了,转过年来,永嘉二十七年,正月初三这一天,薛姨妈亡故,终年八十三岁,宝钗伏在母亲的尸身上痛哭了一场,这大概是她这么多年来哭得最痛快的一次,着实痛断肝肠,哭过好一阵之后,宝钗擦了泪水,站起来操持丧事。

    黛玉轰然听说薛姨妈过世,不由得又是一番伤感,连忙策马来安慰宝钗,宝钗面上泪痕犹在,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镇定,叹道:“母亲这个年纪命终,不为夭寿,她一生辛苦,如今倒是不必再担忧了。”

    刚刚赶来、面容蜡黄的薛蟠虽然眼神有些恍惚,听了妹妹这几句话,却终究有一点惭愧的表情,默默低下头去。

    头七做过之后,宝钗将厨房里预备待客席面的时候,事先特意留下来的十几个馒头,还有几样素菜打包给了薛蟠,道:“虽不是什么好的,也省了自己做饭,饿了的时候在那炭炉上热一下吃吧。”

    薛蟠将那食盒接了过来,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妹妹了。”

    如今的薛蟠,早已经不是过去的薛大爷,自从倾家荡产,住在那堆子里给人摇铃放哨,便再不是从前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还能吆喝人?洗衣做饭都要自己料理,要说薛蟠的适应性倒是还蛮强,面对如今这样的处境,似乎不像当年宝玉那样有强烈的情绪起伏,他倒是很顺利地接受了这一切,不见有太多的感慨,这或许是因为薛蟠自从出狱之后,后续下落的过程是长期而缓慢的,也或许因为他本来就不具有宝玉那样的文化水平和才情,所以想法没有那样丰富,已有的感慨也不擅长表达,反正从表面来看,薛蟠居然称得上是“随遇而安”,没有太多情感波动地学会了烧菜,还会缝补衣服,虽然那针脚粗得吓人。

    至于薛蟠的做饭,那是更不用说了,哪讲究什么煎炒烹炸?只堪堪煮熟罢了,一是确实学不出那样的本事,二也是没有那种必要,不过是白菜萝卜之类,还葱爆软炸的呢?从前听贾兰说,有一回看到宝玉在街头,反穿着羊皮袄,和几个拉脚的一起坐在那长条板凳上,唏哩呼噜地吃着一大海碗冻豆腐粉丝熬白菜,颇有一点落拓不羁的风格,薛蟠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还想着当年那荣国府如同明珠美玉一般的宝二爷,如今颇有风尘狂士的气息了,后来落到堆子中居住,薛蟠想到,那一大碗菜倘若能加些猪油和肉片,可是很美味的啊。

    宝钗此时望着哥哥那枯槁的脸,语音沉痛地说:“哥哥,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两个再指望不上谁,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哥哥可真的该长大了,你快醒醒吧,倘若再吸下去,只怕这份差事也做不长的。”

    薛蟠低下眼睛,躲避着宝钗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说:“嗯,我,我,会戒的。”

    回到那街头简陋的房屋之中,薛蟠搓着手坐在炭炉旁,默默地想着事情,从前无论母亲怎样再无余力管自己,自己终究是有母亲的人,然而母亲如今一旦撒手去了,登时便感到满世界的凄风冷雨都冲着自己扫了过来,哪怕关严了门,坐在炭火边都一阵寒冷,再没有遮风挡雨的人了。

    这么多年来,妹妹宝钗其实很关心自己,三不五时送一点吃的过来,从前薛蟠偶尔头脑清醒的时候,也能想到妹妹的处境,其实是很为难的,眼下有母亲在的时候还好,大家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又想到王夫人,不会多说什么,不过等母亲亡故了,这一层关系没了,今后宝钗要再送东西给自己,只怕旁人难免大小眼,说三道四,宝钗乃是出嫁的女人,在那边也是难做,况且就算宝钗一辈子守在家中,自己乃是个成年的男子,不缺手不断脚,哪有个常年累月靠着人的?吸鸦片这事纯属自作孽,都怪不到天灾人祸上面去,引发不起半点同情的。

    八旗和绿营兵虽然也有人鸦片成瘾,然而那样的人多有给开革的,头目也曾经几次说过自己吸鸦片的这事,冷言冷语,无情敲打,说自己吸烟误事,倘若没了这个差事,自己可真的要沦落到街头讨饭了。

    所以薛蟠此时望着幽幽暗红的炭火,终于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戒鸦片的了,这时一阵烟气腾起,薛蟠用棉袄袖子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这劣质的炭啊,烟灰真的是呛人。

    薛姨妈断七之后,四月初的时候,宝玉便与宝钗说起,想要住到寺庙里面去。

    听了宝玉的话,宝钗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宝玉,你真的决意要如此?便是这样什么都不顾了么?儿媳妇已经为这家中添了两个孙儿,还有个孙女,你也是儿孙满堂,难道就要舍弃这天伦之乐么?”

    宝玉凄凉自嘲地一笑:“我本便是个粗蠢浊物,只不过是一块顽石罢了,哪里当真称得上是宝玉呢?为了前世不知什么因缘,今生投胎在这红尘之中,经历了一番钟鸣鼎食的富贵,也遭遇了这一场跌宕,将世人能想到的际遇也算是都经历了个遍,如今觉得,却也不过如此,索然乏味,终究没趣儿,如今姨妈也已经亡故,家中有你在,荟儿夫妻两个也都是好的,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人生便有百岁,如今也已经过了一半,倒是好该去寻后半生的清静。况且在那里,也未必就寂寞了,四妹妹不是在水月庵么?当年在大观园里的时候,姐妹们常常一处说话,这么多年都少见了,如今我住过去铁槛寺,倒是正好闲时拜访,听四妹妹讲讲经文也好,我们兄妹晚年倒是再聚首了,这许多年了,也不知当年那幅图画完了没有。”

    转眼已经三十一年了啊,当年那世外仙境倒塌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九岁,今年刚好五十了,应该知天命了,过往的荣华确实已是镜花水月,一场春梦再难唤回的了。

    宝钗静默片刻,淡淡地叹道:“我早知你有朝一日,或许就是要走这条路的,你放心,我也不会拦你,让麝月莺儿给你打点一下东西,挑个好日子,便过去那边吧,我们得了空儿,便过去看你。”

    宝玉要到铁槛寺静修的消息传到潮音阁,这边本来也正烦着,的销量最近突然大降,原来是有人将前面四分之一的料理部分都删除,只保留后面野外生存的内容,又从别处搜罗了一些其她文字图画,重新编成一本书,叫做,这就是一本非常纯粹的野外生存手册,又不顶着闺阁的名头,那些识得几个字的男人们捧着这本书来读,当然更加来得顺畅,否则一个男人看闺阁闺阁的,总有点别扭,所以这本书就顶了潮音阁这边的销售额。

    打听到了这件事,不要说紫鹃沐雪元,连黛玉都有些气恼:“世上便是有这一班人,别无造作,攒书为业,把别人的书抽出一部分来,凑在一起,就是他们的新书了,拿来卖钱,他们攒别的也就罢了,那些写唐诗宋词的早已作古,偏偏来攒我们的,还是占的大部头,简直就是以我们的书为主干,添加一些枝叶,就变成一部新书,着实过分。”

    紫鹃也咬着牙说:“他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此时忽然间又听到这件事,沐雪元第一个反应便是,简直是贾敬第二,只不过当年贾敬乃是在家族还不怎样衰败的时候便厌倦了繁杂,在玄真观当一个众星拱月的清修者,俨然便是修真界的贵族,而宝玉则是在恢复无望的情况下,黯然离开的。

    要说很多个版本的红楼梦续书,为了情节的凄艳,都是写宝玉在年少时候便出家,十几二十岁青春正好的贵族公子,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作临别的最后一拜,然后便在雪地上飘然离去,白雪衬红梅是很好看的,拿来衬托大红斗篷也堪称艳绝,这样的雪中远去,更有一种茫茫无尽的沧桑悲凉,确实很能打动的人的感情,从戏剧性来讲,是很精致的了。

    不过这个故事的情节发展式,就如同当年写的歌德,维特在中自杀了,然而现实中的歌德并没有自杀,活得好好的,还在政府出任了官职,虽然似乎是政治上未能有所作为;而宝玉也没有在最为风华正茂的美丽的青年时代抛弃尘世,如今不但史老太君,连王夫人和贾政也都已经死了,薛姨妈也过世了,就连邢夫人也在前几年死去,他连拜别都无处拜了。

    如今的情景便是:一个半老的男子,穿了青布袍子,后面跟了个仆人挑着行李,将他送到铁槛寺去,倘若是在夕阳之中渐渐离去,那还有些回味,可惜是上午走的,天色还半晦不晴,偏偏挑了这么个日子,黯淡无味,愈发凸显了这种毫无传奇性的现实主义。

    却说宝玉在路口向宝钗黛玉拱手道别,将这无论是山中高士还是世外仙姝的半生眷恋,都当做前尘往事,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黛玉望着走在黄尘道路上的宝玉的背影,忽然想到当年宝钗生日的时候,她解说的,念的那一支寄生草: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转过头来再看宝钗,只见她此时虽然表情平静,然而两只眼圈儿也微微地泛红,显然之前也曾经哭过,可叹为了应对这严酷的环境,宝钗从少女时期便修炼得从容淡泊,然而即使是她这样冰雪肝肠的高人,也难以面对这连番的别离,这便是“修到神仙犹雨泣,银床梦断白河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