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方林沉默了很久，久到徐妍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才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以往的实验员会不会觉得人族和人类是同类，但是说实话，我不觉得我们算是同类。”

    徐妍看着他，方林的表情很平淡，但语气笃定。

    他说：“我不想骗你，但是在我眼里人类只是一组实验数据而已。或许作为人类的你们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和思考，有自己的情感和信仰，但是对我而言无论是人类还是地球，终究只是一场实验。作为一个实验舱外活着的人，我很难真正与实验舱内的你们产生共情，甚至无法完全用你们的角度去思考。”

    方林说道这里，顿了一下：“可能这就是当初实验员设计‘养灵’这种操作模式的根本原因吧，我们这种外来生物想要真正了解地球，说到底还是不能脱离原住民的力量。”

    徐妍有些听不明白，但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养灵”这个词。

    又是养。

    跟之前提到的被养人是一个东西吗？

    灵又是什么？

    幽灵？魂灵？鬼魂之说吗？

    徐妍想问，但又想起不能打断他，只得先闭嘴，等着方林把话说完。

    不过方林倒是自己把话提了起来：“刚好，说到这里我给你说说什么叫实验员和被养人是什么吧。”

    方林把星空收回了银幕中，屋子里的星光消弭无踪，一时间竟然让人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徐妍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再睁眼时发现屋内的亮度似乎被调高了几度，像是电影落幕后影院缓慢亮起了灯光，把人的思维从剧情一下拉回人间。

    不知道为什么，徐妍突然觉得自己不像原先那么反感方林说的话了。

    也是奇怪，先前方林跟她说了那么多，徐妍一直在心里严防死守、坚决不信，但是刚才方林亲口承认与她并不是同类以后，她倒开始愿意去听他说话了。

    徐妍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呢？

    没想明白，那头方林已经把话接了下去了：“实验员就是负责监控记录这个实验的人，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亲自进入实验，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干预。”

    方林手指微动，从屏幕中拉出个地球来。

    徐妍去看，发现这颗地球跟她认知里的地球一样，蓝白相间混着褐色，看上去是一个完美的正圆形。

    方林说：“这就是目前实验进度里地球的模样，也就是你现在身处的那个地球。”

    徐妍点头。

    她觉得眼前这颗星球才是她认识的那颗地球，也是无数课本、网页里描述的地球的样子。

    地球是个两极稍扁、赤道略鼓的不规则蓝绿色球体，在事实上它其实不是一个标准的正圆形，但是地球硕大，生灵渺小，以人类的肉眼可见的能力，地球算是相当标准的球。

    所以即使是教学用的精密地球仪，也是在一个标准球体上绘制世界地图的。

    方林见徐妍点头，手一挥又从屏幕里拉了个球体出来。

    徐妍看过去，发现那就是先前方林拉出来过的那颗类似土豆形状的“地球1.0”。

    先前没注意看，现在仔细看了才发现，这颗球体真的好像土豆呀，而且还是那种略圆的小土豆，在土豆界算小巧可爱的。

    那颗土豆上，大部分都是蓝色的海水，只有一小部分是褐绿色的陆地，而且那陆地是完整的一块，并不像如今的世界地图那样各大洲四分五裂，东一块西一块，跟个摊坏了的煎饼似的。

    方林的食指围着那颗土豆轻轻环绕，几乎就是在他绕完一圈的时候，那颗土豆表面开始结起了冰霜。

    那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土豆上迅速蔓延，直到最后海水全部冻成了蓝白色，甚至陆地边缘也被冰霜入侵，到最后整个土豆都成了浅淡的蓝白色，像是土豆发霉长了一圈白毛一样。

    徐妍望着那颗土豆喃喃自语：“好像有点变小了。”

    不知道为什么，徐妍下意识觉得那土豆看起来有点蔫巴干瘪，外轮廓也小了一圈。

    方林回答：“没错，奥陶纪大灭绝，也就是地球第一次大灭绝时，地球急速降温，体积确实缩小了一圈。”

    说完，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围着土豆又绕了一圈。

    这回方林没让徐妍自己观察，而是随着土豆的变化配起了旁白一样的解说：“其实那也是一次伏笔，地球因为寒冷而整体内缩了一圈。到了后来冰层解冻，地下舒展，温度渐渐上升导致地球表面无法承地核的热胀冷缩，有一个300亿立方千米的“超级地幔柱”岩浆脱离了地核，于是超大质量火山在那时的地球上爆发了出来。”

    与此同时，徐妍看到那颗土豆上的冰又化为了水，并且像是在锅中加热一样，水里慢慢冒出无数细密的小气泡，然后那些气泡越来越大，到最后至滚沸状态，土豆上腾起一大团一大团的浓烟，还有火红的岩浆翻着泡四处蔓延。

    “陆地裂开了……”徐妍低喃。

    她看见原本是一整块完整的陆地开始有了分裂，最开始是一些细微得她压根没发觉的裂痕，到后来裂痕越来越多，然后似乎是“崩”的一下，有如琴弦实在受不住外力拽拉，猝然绷断。

    一些陆地随着滚动的水慢慢飘散开来，有些又飘到了一起，形成了新的斑块形状。

    “大陆漂移说……”徐妍说，话音未落，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看了看这颗“土豆”，又去看了看土豆旁边的正圆球体，忽然捂住了嘴：“土豆变圆了。”

    其实这话也不准确，要跟那颗完美的圆形地球相比，那土豆还是如同歪瓜裂枣一样东凹一点西突一点，并不光滑，但是比其原先的“土豆状”，现在它更加圆了一点，像是往被捏扁的兵乓球里不断注气的某个过程，虽然它现在还没那么圆，但你可以猜出它之后一定会被气充满，成为一个完美的圆。

    徐妍视线飞速挪向方林的脸，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方林回了个肯定的眼神给徐妍，然后手指一划，把那颗土豆给扔进了屏幕中，然后手往后微扬，双手交握抵在脑后，整个人斜靠在了椅背上。

    而两人中间那颗正圆形的地球被瞬间放大了好多倍，几乎是要把徐妍和方林之间的距离填满。

    “既然你已经意识到，那我就不一一给你展示了。”方林语气悠闲。

    徐妍直觉对面那个人下一秒就要翘起二郎腿了。

    果然，方林双腿交叠，又恢复了那种讨人厌的模样。

    因为头微微后仰着，方林下巴自然而然地上抬了些，望着徐妍的目光霎时带上了几分傲慢。

    他问徐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巨大的降温、猛烈的火山爆发呢？”

    徐妍本来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听得这话脑中灵光一闪，也来不及跟着摆出誓要碾压对面的高傲姿态，脱口就答：“是你们！”

    没错，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定是他们人族做的。

    虽然说是气温骤降才导致地球内缩、温度回升以后地壳运动才又引发了火山爆发，但这件事的起因根本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降温。

    这根本就是一场人为的大灾难。

    比如一场山林火灾后，无数林地被火烧坏，最后只留下焦黑的地皮，那这块地就无法承受之后爆发的沙尘暴；没了植物根茎，土地也就无法蓄水，之后再有暴雨倾盆自然而然就会有山体滑坡、甚至路面塌陷，树林周边的居民和动物也都跟着遭殃。

    可是这一系列的灾难起因就是那场大火，如果没有那场大火那后来的沙尘暴、山体滑坡、路面塌陷都不会发生。

    徐妍觉得头皮发麻，按这个说法，那这世界的所谓末日，无论是海啸台风还是暴雨雷鸣，都是他们人族信手拈来的一场纯人为的实验操作而已。

    徐妍的眼神不自觉望向身后那个据说装着地球的实验舱，心里生出无限恐惧出来。

    地球真的只是一场实验吗？

    地球之外，真的有外来生物可以对其翻云覆雨、肆意操纵吗？

    那他们这些地球里的人又是些什么呢？

    蝼蚁身上附着的寄生虫吗？

    徐妍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有点喘不上气。

    方林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没错，那场大灭绝就是我们做的。”

    徐妍猛然转头，盯着方林的眼神有点咄咄逼人。

    方林依然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漠：“是我们的实验员调整了实验参数，所以地球才会剧烈降温，这才有了地球上第一次生物大灭绝。”

    心中惊惧太盛，徐妍也顾不上不能打断他了，一字一句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凭什么？”

    徐妍想不明白，他们闲的没事干吗？就非得让地球毁灭吗？就非得要让生物灭绝吗？

    这个实验到底在做什么？不是说要研究出对抗末日的解决方案吗？

    这个解决办法难道是让别的星球灭绝？然后他们就看人家是怎么熬出来的？然后自己跟着学？

    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的命是命，别的星球就不是命了吗？

    哦不对，人家刚才说了，他不觉得自己和地球生物是同类，他只把地球当数据而已。

    徐妍觉得心头火突突烧着，心里对方林口中那个人族的嫌恶又多了一分。

    方林回答：“具体原因你不必了解，也跟你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我给你看这些不是要让你明白为什么地球会变成现在这样，而是想告诉你，地球只是一场实验而已，包括宇宙、包括你。而实验员就是实验舱外管理地球的人，我们记录地球、也改造地球，如果把地球比喻为一个孩子的话，那实验员就是地球的抚养人。如果你用能力来排行，我们甚至是地球的主人。”

    徐妍沉默。

    她觉得这句话特别刺耳，什么叫用能力来排行他们甚至是地球的主人呢？

    徐妍记得小时候电视上总说，人类就是地球的主人，大家要建设美丽家园。

    后来也不知道是为了表示谦虚还是人类终于意识到地球上还有别的生物，电视上的宣传语又成了大家都要爱护大自然，保护我们共同的家园。

    可是无论标题怎么更迭换代，在大家的观念里地球都是属于我们的，是我们这些活在地球上的生物的家园、属地、拥有物。

    而到了现在，突然有个甚至根本不是地球人的人跑过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才是地球的主人，是你们地球的扶养人。

    这叫什么一回事呢。

    说不清现在什么是心情，徐妍在心底叹了口气，叹完后猛然一愣，惊觉自己好像已经开始顺着方林的思路去思考了。

    她突然觉得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坐下来听他说这一大段的，现在的她好像真的有点被方林洗脑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传销组织发展成下线，徐妍悄悄用指甲扣着自己的皮肤，提醒自己要清醒。

    徐妍调整了下思绪，抬眼对上方林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毫不怯场地反驳他：“我不认同你说的具体原因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说法，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是我知道我是地球上活着的人，无论你对地球做什么，都跟我有关系，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说原因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随你吧。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回归正题了吗，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徐妍上身微倾，望着方林的眼神越发显得凌厉。

    她问：“告诉我，被养人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