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基金会的联络人在十点的时候准时到了政府大厅。

    令徐妍吃惊的是，那位联络人还真是她之前在酒店门口和米线店那遇见的那个年轻男人。

    徐妍不动声色，跟他寒暄起来，“你好，我是河县期望小学的数学老师，我们校长今天有事，所以派我来和您对接。”

    对方也表明身份，递来一张名片然后解释道，“你好，我是海市慈善基金会的联络部负责人，我叫方林。”

    徐妍接过那张白底的名片，心里嘀咕，“原来他兜里还真有名片。”完了又不住开始好奇，他是把名片和色情小卡片分开装在两个口袋里的吗？怎么慈善基金会也搞全方位服务甲方那一套？还是说是这位联络人的个人爱好？

    方林见眼前的人一直看着名片不出声，试着问了一句，“怎么了吗？”

    徐妍赶紧收回心里的小九九，有些尴尬地笑笑，然后指着那些物资问他：“我听说是要签字确认，是在这签吗？”

    方林摆手，跟她解释：“不是，其实需要确认只是托词罢了，主要是我们会里希望在政府门前拍个照，需要这边的工作人员和小学那边都有人过来，回头我们也好发宣传，多让人给项目捐款。”

    原来是这样啊。

    徐妍也不懂人家做慈善的平时里都是什么流程，但是听起来觉得挺合理的，一个慈善项目不止要到学校门口拉横幅拍照，还得跟当地政府打好关系嘛，有官方背书，其他人也会觉得这基金会正规，不是什么自己拍脑门就干的野鸡组织，捐款捐物献爱心也会更放心地选他们。

    徐妍庆幸自己今天稍微打扮了一下才来镇子上，虽然自己这几个月在山里头免不了黑了不少，沧桑了不少，但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她这一身行头，应该还是能把自己的形象拉回不少分的。

    方林把角落里放着的横幅递给徐妍，然后示意自己想去和工作人员沟通一下，走之前指了指大厅门口，告诉她：“这里放着的只是小部分，其他的东西都在门口货车上装着了，你那边应该有单子，你可以先去车上确认一下有没有遗漏。”

    徐妍看方林走进了角落一间办公室，这才掏出裤子口袋里塞着的那张爱心捐赠物资名单，一边打开一边去门口找车。

    货车就停在路边。

    徐妍上前跟司机师傅打了声招呼，然后自己爬上车后座去点数。

    真是没爬上车不知道，上来了才生出点怕的感觉。

    徐妍其实有点恐高，虽然按理说大货车也就五十多厘米这样，可是阿宝镇位于山顶，是座建在山上的城镇，道路的上下高差很大，全是上坡或者下坡，基本上就没有平地，这点跟山城重庆差不多，不过重庆的路高差更大，整个城市在立体折叠上玩出了花，大大小小的楼梯特别多，小馆子也都隐藏在各种楼梯之间，经常某几节楼梯旁边有个家卖早点的小店。

    阿宝镇的路相对就正常了许多，路还是正常的水泥马路，没什么阶梯，但也好不到哪去，肉眼看过去，全是坡地，而且道路不宽，最多也就能容下双车并行。

    这么一辆大货停在坡地窄路上，上面还装着这么多东西，徐妍扶着车挡板站在后座看得心惊胆战的，生怕这车一个没停好就往后溜车。

    她飞快地去看车上装的东西，水泥砖头什么的被堆归类放在了一边，但毕竟又重占地面积又大，几乎把把整个车厢占了一半。徐妍估计自己也没法点这个数了，于是干脆去看别的类目，牛奶之类的食物没被搬去大厅，应该全都在车里了，徐妍一箱箱一件件数过，没发现有漏的。

    然后就是书和文具。

    刚才没细看，现在在车里才发现，这些书是真的多，而且基本都是课外书目，也是，学生的教材自有教育局会发，他们这些慈善组织，能发挥的部分也就是课外的书库补充了。

    书堆虽然都拿尼龙绳困住了，但是那些书里有些估计不是从书店里统一订购的，有几堆像是从别人那募捐过来的，书页大小都不太一样，有些页面小一点的书还是可以从尼龙绳下抽出来的。

    徐妍伸头去看，那堆书顶上放了本巴掌大的儿童插画册，封面上画着一个长发披散，蛇尾人身的女人。她坐在水边，手上和身边都是未着寸缕的小人，男的女的都有，各个欣喜若狂，举手欲拜。

    “，”徐妍把书名念了出来，然后又感叹起来，“好古早的神话故事啊，我怎么记得以前的教材里面就有这个故事来着？小学还是初中？”

    不知道，但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离徐妍这个大学都已经毕业了的人都有点久远了，她忍不住把那本书从书堆里抽了出来，翻开看了起来。

    开头那页就是长尾披叶的女娲飞在天上的配图，下面写着，“盘古开辟了天地以后，天上有了太阳、月亮还有星星，地上有了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但就是没有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非常美丽、善良的女神，她的名字叫女娲。”

    徐妍去看配图里的女娲，有点嫌弃，“画的好丑，哪里美丽了。”

    然后又看下一页，这回的配图是女娲立在田间，背后有层层叠叠的群山，天上有太阳，火红，热烈，还冒着火星点点。

    下面配文：“女娲神通广大，一天能变化七十次。有一天，她在广袤的田野间独自行走，看着周围美丽的景象，忽然觉得好孤单。她想，在天和地之间，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应该再添一点东西进去，让这个世界变得热闹一点才行。”

    徐妍又嘀咕，“什么叫女娲一天能变化七十次？这儿童书一点都不考虑到儿童旺盛的好奇心，也不在下面备注一下变换七十次是什么意思，变什么东西，为什么是七十次。真是，一点实际教学经验都没有。”

    徐妍觉得这本书的作者和编辑一点都不了解教学，根本不晓得现在小孩子脑洞有多大，死缠烂打的本事又有多厉害，就连她这个教数学这种严肃正经不抽风的学科的老师，都被班里那帮小屁孩烦个没完。

    什么，“徐老师，为什么一加一不是等于三而是等于二，我妈妈说我们家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后就生出了我，所以我们家里头是一加一等于三，是我们家和别的小朋友家不一样吗？”

    “徐老师，为什么乘法要是个X号而不是√号，我觉得这样不好，每个乘法等式都是叉叉，那样对数字宝宝们的心理伤害多大啊。陈老师说了，我们都应该互相鼓励互相加油的，我们不能乱给别人画叉叉。”

    还有揪着题干没完没了的，“徐老师，为什么要把兔子和鸡放到一个笼子里头啊，鸡那么臭，兔子不会嫌弃它不讲卫生吗？”

    ……

    一个个的，从小就是杠精。

    徐妍撇了撇嘴，又往下翻了一页。

    这页的配图是女娲坐在河边，整个尾巴都垂入了河中，只有尾巴尖端那一点还耷拉回了岸边，河水滔滔不绝，还有水花飞溅，汹汹如洪水般流动。

    下面配文：“那添什么东西好呢？女娲一路走一路想，然后在一条河边坐了下来，她看着河水里的自己，于是灵机一动，心想，这世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了，却单单没有像自己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创造一种像自己一样的东西呢？”

    下一页，配图改成了女娲一手拿了自己的一绺断下来的头发，一手捧了个泥人一样的东西，满脸欣喜。

    配文是：“这么想着，女娲从自己头上截了一束头发，混入从河边取来的黄泥团里，掺了水，在手里搓揉起来，渐渐的，一个娃娃样的小东西便被捏了出来。女娲把这小东西放到了地面上，说来也奇怪，这泥巴捏的小娃娃一落到地面上就活了起来，活蹦乱跳的，还能开口和她说话。女娲看着眼前自己捏出来的小东西，开心极了，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人’。”

    徐妍看到这里，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她感觉这本书里的记载跟她以前看到过的有点不太一样，但是哪里不太一样她又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莫非是现在教材又改版了？”徐妍猜测。

    她把视线旁移，又去看下一页。

    这页是女娲跪坐在河边，头顶太阳尾接水面，手里一个个泥人手牵手，围着女娲转圈圈。

    配文写着：“女娲想，有了这么个可爱的小人，大地上从此就不会再寂寞了。于是，为了造出更多的小人，女娲每天都不休息，一直在工作，和那只她起先造出的那个人一起，造出了更多的能说会走的小人。这些小人们在她身边欢呼雀跃，女娲开心极了。可是，一直这样不停地工作着，女娲的身体也渐渐感觉到了疲倦。”

    是这样的吗？

    徐妍满脸的困惑，她觉得这个故事好怪。正想往下再翻一页，那头方林喊他过去拍照了。

    徐妍把书页一合，又塞回了书堆里，下车时一个没站稳，差点整个人都栽倒下去。

    “你没事吧。”方林上前扶住她，又看了眼车厢，“里头你点过了吗？”

    徐妍一手扶着车边一手揪着方林的衣襟，惊魂未定，“吓死我了。”

    她看了看一直下坡的地面，后怕地扶了扶自己的心口，“这要是真栽下去了，得滚百来米才能停下来啊。”

    方林笑，干脆搀扶着她往回走，“你小心点，等会别又一个没注意，没从坡上滚下去，在楼梯口摔一跤了。”

    “那不会，”徐妍有点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来，又怕方林介意，于是尴尬地顺着方林的搀扶往回走，“我现在已经回过来神了。”

    完了又转头跟司机招呼了一声，“师傅，我先进去了，你注意下别让人进车里把我们东西搬走了啊。”

    那头司机应了一声，开门下车，大概是觉得反正等会也得跟他们一起搬东西，他干脆在车厢口等着先。

    大概是大早上的怕不清晰，司机车里的广播开得震天响，起先关着车门徐妍还没听太清楚，现在车门被司机推开了她才听见，司机那边在听的原来是早间新闻一类的节目，主持人标准的普通话甜美又清晰，“近日来多地都有异常气象发生啊，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青藏高原一带出现暴晒天气，气温罕见的达到三十七度的高温，太阳日照剧烈增强，大家伙纷纷喊热之外啊。到了沿海一带，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和东南丘陵却开始持续的降雨，部分城市甚至有被水淹没的风险，我在海市的朋友还跟我说，现在街上的水都快淹到一楼楼顶了，而且气温只有七八度，这都夏天了他还在穿棉裤。这么看来，今年国内气候最舒适的大概只有云贵高原、黄土高原这些地方了，好羡慕住在那里的朋友们啊，此刻的你们是不是都在舒舒服服地吹小风晒太阳呢？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啊！”

    不知道怎么的，徐妍心里莫名咯噔一声，她回头去看驾驶舱。

    车门没关严，留了条可供人勉强进出大小的缝，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着，不过话题从天气又转到了别的事情上，絮絮叨叨的。

    徐妍在心里想着中国地图的大致模样，思考起来。

    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可以勉强理解为一个锥形，锥子的顶点在左下角，是青藏高原，那里有喜马拉雅山脉、昆仑山脉、祁连山脉，海拔基本都在4000以上，属于中国地形的第一大阶梯。

    算是锥子的边缘是东北平原、华北平原、东南丘陵，在地图的右面，基本都沿海，不是平原就是丘陵，海拔都在500米以下，是中国地形里最矮的那一级。

    而云贵高原，和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一起，是锥子的上升锥面，海拔在1－2千米这样，地形起伏较大，有高原也有盆地，属于中国的第二大阶梯。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

    太阳不断下沉，逐渐接近锥子的顶端，而海平面不断上涨，逐渐淹没锥子的边缘？

    徐妍抬头看了眼天。

    奇怪，今天的太阳好像是比往常的要大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