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人间再也寻不回这样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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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多是一位独自度过漫长岁月的孤高神灵,沧海桑田在他的眼中轮转了千百回。他曾经朝夕之间倾覆一座城,也见证过绚烂的文明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他漠然地看着人族挣扎着逃脱自然的掌控,又旁观他们对自己的同族生杀予夺。 赞多自认目下无尘漠视生命,可他从未料想到,这不过是因为他从未亲身体验过生命的稍纵即逝。 流月的孩子没能保下来,孱弱的凡人之躯诞育神子终究是一个妄念,万能的神灵也逃不出命运的分岔路口。那小小的生灵啊,便如旧城上被震落的尘埃,尚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便淹没在岁月的铁蹄下了。无人发觉,无人回应。 那又何苦来世间一遭呢? 流月定定想着,雾蒙蒙的眼睛溢出了眼泪,灰茫茫的天地间便只剩得这一痕的清明。他近来的精神愈发不济,祀神大典之后他便如同一具纸偶,孕育神子带来的诸多苦楚全凭那个小生命来慰藉。斯人已逝,这份苦楚却一直留在了他的脑海里,疼得他哪怕神智近乎全无,也会痴痴叫着主人,在那人怀里蜷缩着流下泪来。 赞多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微弱的哭声撕扯成碎片,喉头翻涌着血腥的味道。注入流月身体的神力像是进入了深渊,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无力的感觉,像是被掰开了双手拿走了权柄,换了一只病弱的奶猫上来。 那只奶猫是他灭国时一时兴起留下来的玩意儿,他用这双握着重权的双手把玩过无数次。那小猫呜咽着喵喵叫,被拢在掌心无处可逃。软红的爪爪抓在掌心,微微的刺痒,却是他唯一能够的依靠地方。赞多用这神明的权柄强迫过流月无数次,哪怕合拢掌心为他遮风挡雨,也只会将这只小猫逼入更加崩溃的边缘。赞多不能尝试,也不敢尝试。 先前的淫靡关系仿佛荡然无存了。赞多整日整日地陪着流月,他们携手漫步于神殿的各个角落,一起吃着糖糕看日升月落。待到流月睡下,赞多检查过神殿的结界,才放心离开去处理公务。他们仿佛回到了素未谋面又彼此相伴的日子,流月紧绷的精神似乎终于松懈下来,隐隐有些回到了孩童时代的样子,再也不愿意想起长大后的苦痛。他的眼神依旧空茫,整个人却明显开心了起来。赞多留意到这样的转变,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日,花园的玉兰树开花了。流月很喜欢这棵树,便打起了精神穿上最喜欢的衣服,哒哒跑过去央着赞多带他来树下赏花。赞多自然无一不允,二人便带着洋洋洒洒两小筐吃食在树下铺陈开来,懒散地赏起花来。 流月睁着空茫的眼睛对那棵参天的玉兰看了又看,突然开口道:“我好想,跳舞。” 赞多擎着酒杯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有些惊异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这才注意到流月今天这身衣服正是他在隐月圣地时常穿的那一套舞衣,而隐月,也有这样一棵树。他几乎以为流月想起了什么,但是看到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提起跳舞时流转过熟悉的神采,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 流月就这样在花树下起舞了。柔美和韵味自然刻在了骨子里,只是动作过于生疏,显得颇有些不协调,像是框住的蝴蝶标本,只有垂下的翅膀彰显着昔日的光芒。 果然像小孩子一样笨拙啊,赞多有点被逗笑了,可下一刻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愣愣地看向了那个月白的身影。 不,不是这样的。 流月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舞就已经跳得很好了。 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了。 小时候的流月,是一只离群索居的幼鹤,尝过朝露,熬过夜苦。晨昏之间,便是赞多隐了身形陪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见过日升,看过月落。无言的陪伴中,他放任着小月亮忍受着孤独刻苦修习,终于成就了一舞动天下的惊才绝艳少年郎。 那一天,少年郎穿着最美的舞衣飞向他既定的远方,是谁折断了他的翅膀?是谁将他框在笼中,又是谁将颓折的蝶翼放在他身旁?当少年郎苦病成殇,是谁散尽了他一身的疏狂?且放少年郎重回疆场,是谁抽走了他的脊梁却自得洋洋?是谁得到了那个少年郎的敬仰,又是谁将它亲手埋葬? 是我,是我啊。 原来,是我啊。 赞多缓缓用双手撑住头,赤红着双眼咧开嘴把自我嘲笑。他不敢再去注视那个本该轻灵蹁跹的身影,却在余光中看到了让他更加目眦欲裂的一幕——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突然直直倒了下来。 赞多近乎疯狂地快跑过去将流月揽入怀中,尚来不及输送神力的手被另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按住,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沉静双眸。 “你……”赞多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你恨我吗……你还愿意……敬仰我吗……万千话语哽在心头,生生将他的悲伤淤堵成灾,蔓延出一片又一片滩涂的沉默。 流月轻轻地笑开了,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月朗风清的小少主,他温柔地看着面前人的苦痛说道:“我很高兴还能穿着这件衣服,在这棵树下跳舞。” “就像回到了隐月圣地一样。” “回到了我最孤独,最刻苦,也是最干净的时候。” 赞多拼命想摇头否认说你现在也很干净,却想起源头为何,心中的痛苦又加剧了几分。流月像是已经毫不在乎此身为何,他轻轻摇了摇头又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我应该是恨你的,但在恨你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我还从未被人围着庆祝过诞辰……” “我修习了这么多年的祀神舞,没有人看过,也没有人夸奖我……” “我还未好好逛一次央都,看一看那些风景和稀松平常的…人和物……” “桃桃想我了吗,隐月一族的其他人过得还好吗……” “我好想吃后厨阿婆做的糖蒸酥酪啊……” “我想师父……” 赞多惊恐地发现,流月每说一句,怀中的身躯就变得透明几分,如今竟是一副要消散了的样子,任由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更改分毫,几乎是将祈求的目光投向了流月。 可是流月近乎残忍地继续说道:“这些事啊,我都做不到了。” “我快要死了,终于快要死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恨你呢?” 这分明是要解脱时用以临别一刀的话语,行刑人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就此放下,他怔怔地流下泪来:“若是随父母逝去也就罢了!葬身离乱也就罢了!落选弃子也就罢了!央都途中跳轿逃走也就罢了!” “何苦与你相遇呢?何苦去忍这无望的孤独呢?何苦向你奔赴,又何苦爱……”话头生生止住再也不愿言说,流月感受着身体越来越轻,便知是别离的时候到了。他努力漾出一个清甜的笑,向赞多伸出双臂,开口轻轻念到: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如今有谁堪摘? 用盛放的容颜,念出颓唐的诗句。他自己便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保持着鲜嫩的假象。如今剖开腹腔,流出全都是早已腐败的五脏。连最后祈求温暖的拥抱都来不及完成,双臂就已经消散殆尽了。 一朵玉兰从高高的枝头落下,人间再也寻不回这样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任凭赞多如何挥舞双臂,也只能无力地嘶吼着,生生看着爱人消散成再也抓不住的光。他曾经贪婪地将一朵花拢在掌心,如今便要眼睁睁看着这朵花在他怀里凋谢。他好似变成了一尊石像,每一个骨节都被雕刻上悲伤的骨刺,扎得他动弹不能。 小月亮蜷在他怀里的时候,就是承受着这样的苦痛吗? 点点细光碎金般在空中跃动,漾出一泓天水相接的春色。流月纵然于韶华之年消逝,也依然是春日里最明媚的少年郎。那一簇光轻轻环绕住,像是在进行那个未完成的临别拥抱。哪怕生前如何哀哀悲怆,最后留给世间的也只有最纯然的善意。 直至晨昏交替之间,那簇光才依依不舍地改变了方向,逶迤着流向花园的一处角房。赞多这才有了反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跟随着指引,想看看小月亮就给他最后的念想。 赞多推开房门的时候,昏黄的斜阳照了进来,将黑暗的角房切割成昏与晓的两半。赞多站在光中,看着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几乎癫狂。 那是一具纸偶,被灵力塑造成流月少年时的模样。 赞多终于明白了自己倾注给流月的灵力去了哪里,也终于明白了流月缘何消逝。禁忌的魂灵转移之术,抽光了流月的灵力,也耗尽了他的寿命。 他们白日相伴时唤起的记忆,都在他离开后,被本该睡去的流月尽数抽离出来。日日夜夜,他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曾经无忧康健的自己,又亲手抽离,烛火映照出的昳丽面庞无悲亦无喜。 纸偶没有思想,却不老不死。它会按照流月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扮演那个少年郎,与神明永生。它会一直在那里,每一次都出落成赞多心动的模样,然后断弦般戛然而止,倒带般强制变回懵懂的孩童。 它是流月仅存的影像,又提醒着流月的早亡。少年的明媚无忧和青年的苦痛挣扎交织在一起,将赞多永远困在了光与夜的深渊。 多么残忍的爱意,多么残忍的报复。 天际遥遥,孤寂无边,我把最干净最美好的自己留给你。 下一世,晚点再来找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