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容器
温倩一个人在伦敦生活了一年多。她一直在做各种简单的兼职工作，整体来说收支勉强可以平衡。她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更不会低头找家长们要钱。温倩难受的还有另一件事情，奖学金的竞争一向十分激烈，她这次刚好因为一分之差滑到了专业平均绩点的第四名，与本学期的奖学金失之交臂。 温倩与沈长初也是在伦敦认识的。当时快到圣诞节，沈长初正在伦敦谈一笔大生意。温倩收到了一封招聘邮件，里面有一家中国公司的子公司正在招聘实习生，待遇十分优厚，但是要求比较严格。温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填了信息表格，然后收到了面试通知。 温倩进入会场，发现来应聘的似乎全是女生，更准确地来说全是亚洲女人。温倩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黄种人了。一开口，温倩发现在场的几乎都是华人。有个女生找温倩搭话，她叫贺美玉，是马来西亚人，父亲是当地华人，母亲是马来人。 奇怪的是，温倩并没有见到所谓的面试官，反而是一个服务员带着十来个人到会议室里坐着，给每个人上了一杯茶。温倩想，这也许是一种集体面试。第一个被请出去的人是贺美玉，她走之前祝温倩一切顺利。 沈长初坐在隔壁通过单向玻璃看着桌子上的所有人，有的人品着茶，有的人和旁边的人轻声交谈，还有人有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沈长初把资料翻到贺美玉那一页，看到证件照说道：“你怎么办事的，马来西亚的还过了？如果是单纯的华裔就算了，她的母亲还是马来人。” 秦宇是沈长初的秘书，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听到的要求是华人，沈长初本来就没有要求对方的国籍。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英国名校的在读大学生，并且都拿过校级奖学金，容貌姣好，身材匀称。 “让那个温倩过来和我谈谈。”沈长初说。 “是，沈先生。”秦宇说。 温倩看到邮件里说到场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出场费，就算不多，也不算白跑一趟。温倩通过红茶的液面看着天花板，耳边听着久违的中文的交谈声。温倩的出神被秦宇的声音打断：“温小姐，沈总想要和您亲自谈谈。” “嗯，好的。”温倩说着，起身离开。 温倩知道沈氏在国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公司，沈长初也算是年少有为。他如今快三十岁了，模样上很年轻，但是气质上却严肃而冰冷。 “我知道你很缺钱。”沈长初开门见山地说。 “那沈总打算给贫穷的实习生开多少工资呢？”温倩说。 “我可以给你三百万——人民币。” “沈总，我不是那种人。”温倩感觉到某种危险，即使之前曾经在酒吧打工，她也没感受到像此刻这般危险。 “温小姐恐怕误会了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沈长初笑了笑，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时间。 “三百万的生意，恐怕不是我该想的。” “你可以想。” “那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成为我儿子的母亲。” “什么？” “就是，我付给你钱，你生下我的儿子。当然，为了减少一些麻烦，我也需要你和我假结婚。当然只是举办个婚礼，不会登记。” “为什么？” “沈氏需要继承人，我也需要一段婚姻。” “你是同性恋？” “真聪明。我希望我的儿子会比我和你更聪明。还有就是，在这些人当中，你的长相最符合我的审美。我们中国人非常讲究眼缘。” “我觉得那个叫玛丽的长得最好看。” “如果我的父母来选，你的长相在他们眼里一定是满分，而玛丽是八十分。” “那还真是谢谢了，如果我拒绝呢？” “你可以拒绝。不过，其实你早就厌倦了没完没了打工不能专心学习了吧？有了三百万，至少你以后的大学生活会过得非常轻松。继续考虑一下？” 温倩看着沈长初，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不过你要先付定金。” “秦宇，去帮沈氏未来的太太交一下房租，再准备好她的生活费。” “你刚才一直说儿子，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怀上儿子？” “三代试管技术可以做到。” “试管婴儿？”温倩说。 “是的，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和你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沈长初说。 携带y染色体的精子在质量上低于携带x染色体的精子，机器旋转产生的离心力会让容器中的x染色体精子被筛选出去，剩下的就是y染色体精子。沈长初根本不喜欢孩子，但他需要一个继承人，男性继承人则更为便利。 温倩收到了沈长初给的生活费，沈长初说这部分可以不计入最终的“货款”。温倩第二天就开始体检，沈长初也和她同时筛查可能存在的基因遗传缺陷，结果令沈长初很满意。温倩签了“辅助生殖技术风险知情同意书”和主动放弃孩子抚养权的声明，两份证明一式两份，这为的是防止温倩在途中或事后反悔。 体检完毕之后，温倩开始打促排针。忍受了十多天的恶心与头晕之后，温倩的卵泡已经发育到足够成熟。取卵针有三十五厘米的长度，针头看上去也非常粗，这个东西将从温倩的阴道进去，穿刺到卵巢取出发育成功的多个卵泡。即使会用麻醉药，温倩还是觉得非常恐怖。她还没有过性生活，却为了钱这样出卖自己的肉体。 这家私人医院最主要的业务就是辅助生殖，解决男科与妇科的难题。这家医院的建筑有一定的年头了，连装修风格都像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厅中央挂着一幅画，作者似乎是不知名的画家，也有可能是现代人。画中的内容是可爱的小天使向圣母玛利亚告知她即将感灵而孕，诞下圣子。圣母的眼神温柔而慈爱，自然地接受了这项伟大的使命。 神可以让处女无垢怀娠，人类科技也可以做到。不过究其本原，神本来也只是人类的幻想。人类说是神创造了人类，这个说法的可笑之处在于这句话是人类虚构的。人是神本身，人也是恶魔本身，神和恶魔的故事都是人类所虚构的。 胚胎移植后在温倩的子宫内发育良好。两个月后的抽血检测，腹中的胎儿的确是男孩。这时温倩的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回国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况。沈长初带着温倩到了自己家，不过沈长初以养胎为理由让温倩住在客房。 沈长初的父母虽然希望沈长初和门当户对的女人联姻，但顾及孙子也并没有为难温倩。温倩住在沈家，衣食起居有人照顾，不过她总是觉得大宅子人多规矩多，不自在。沈长初的说法是他已经和温倩登记结婚了，宅子里的人都管温倩叫太太。按照预定的婚期，婚礼当天温倩的肚子不会显怀。 温倩不想待在沈家，但现在回家似乎更难解释自己的感情经历，还不如继续呆在沈家。有一次，沈长初把一份文件夹落在家里。这本来只是小事，管家钟文把东西送过去就好了。老太太却说：“老钟今天还要给一大家子人发工资，哪有空去。小温，你帮忙跑一趟。” “好的，老太太。”温倩说。 “你这孩子，都叫你改口了，是不是要拿了婚礼红包才改口？” 司机开车带温倩到沈氏的总部。温倩表面上已经是沈太太，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总部的大门。温倩刷卡进电梯，手里拿着文件夹。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回国后不习惯，温倩一坐电梯就觉得头晕。温倩晃了晃脑袋，直接走到门口推开办公室的门。 温倩看到沈长初怀里搂着一个身材纤瘦的男人，沈长初的手抚摸着对方纤细的腰肢，温倩关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沈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沈长初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谁让你过来的？” “是老太太让我过来送一份文件。” “进来，把文件放下就回去吧。” 温倩再次开门的时候只见到衣冠楚楚的沈长初，那个男人已经躲进了休息室。 除了父母和少数近亲之外，温倩几乎没有邀请多少人。沈长初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举办这场无聊的婚礼。不过在温倩的眼中，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豪华的婚礼。温倩和赫克特的婚礼才是简约至上，就像是早晨的花园里的凉风，是清新的，免费的。 “上面的珍珠和钻石很贵吧，还是说只是仿制品？”温倩说。 “是真的，不过这些东西不贵，贵的是设计。”沈长初说。 “那还真是劳您破费了。” “无所谓，婚礼在我的预算之内，就算稍微多花点钱也没关系。你可以收下这件婚纱，就算把上面的珍珠和碎钻拆下去单卖也能值钱。” “不用了，我不会要这些，这枚戒指也还给你。” “留着玩，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放在这里了。”温倩把戒指放在主卧的杂物台上，离开时顺带关上了门。 温倩在暑假的第二天再度返回中国。按照沈长初的意愿，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本国出生。为了不耽误学业，温倩一直坚持上课。预产期在期末考结束后的二十天左右，沈长初其实有点担心温倩早产，但温倩拒绝推迟自己所有的期末考试。 温倩想起自己和赫克特的第一次相遇。也许赫克特在之前就注意到了温倩，但温倩此时才注意到他。英国的氛围十分开放，一个怀孕的女大学生并没有收到多少不友善的目光。温倩跟在人群后面离开教室，手里拿着教材和原子笔。在下楼梯的时候，温倩手里的东西掉到了楼下。温倩觉得自己的脚肿了，走得很慢。这时候，一个男人帮她捡起了东西。 “谢谢你。”温倩用英语说。 “你看上去很累，需要我帮你拿东西吗？”赫克特说。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我很少看到亚洲女生这个年纪怀孕，你已经结婚了吗？” “是的。” “你的丈夫和你一样是中国人？” “嗯。” 赫克特其实有点遗憾温倩已婚，如果温倩未婚，他也许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温倩。赫克特很好奇温倩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她突然就结婚了，突然就怀孕了。温倩在生完孩子之后告诉赫克特，她已经和沈长初“离婚”了。赫克特和温倩没有多久就开始正式交往。 温倩记得当时疼了很久，好像这种痛苦永远没有尽头。温倩知道这里有很多优秀的医生，可她还是有点害怕那存在的死亡风险。钱是为了活下去才需要的东西，如果自己死于这次生产，那她所有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温倩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自己要活下去。 麻醉针推入脊椎的时候，温倩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狼狈，如此没有尊严。最终这个孩子顺产成功，温倩没有被侧切，也没有被剖腹。温倩醒来的时候，看到了钱小芳和温汝玉。 “你想看看孩子吗？”钱小芳说。 “不想看。我没事，你们回家吧。”温倩说完，继续躺着，她觉得下半身已经被撕碎了，那些肉在麻木中艰难地蠕动，每一次试图归位都是一种痛苦。 “我是长字辈，我的儿子是世字辈，按照八字，孩子的名字已经定了。”沈长初说。 “钱呢？”温倩说。 “你不想看看孩子吗？如果现在不看，你以后可能都没多少机会看到他了。” “我只关心钱。你的儿子与我无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沈长初拿了一张盖着章的支票递给温倩。温倩看到支票，这才觉得以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至于别的事情，她完全不关心。和沈长初“钱货两清”之后，温倩只想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