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那土匪头可是九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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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年,陶庄和周边村镇走了几拨庄稼小伙,个个年富力强,走得不声不响。谁都有数他们干啥去了,但谁都不说,说就是年景不济,屁大点地养不活一家子,不往外跑咋弄?能活一个是一个。 天燥,刚立夏人就在屋里待不住。吃罢晚饭,男人们先把手一甩,趿着鞋往麦场晃,路过谁家院门招呼一声,结伴的队伍马上扯长一截。 陶宏福背手遛达到麦场时,地面上已聚了几堆人。叼上烟杆,他往其中一堆凑进去。谁说起西边魏村前些日子丢了几个半大小子,家大人把四面几个镇翻遍了也没寻见孩子一根毛,几个当娘的抱在一块哭得撕心裂肺,瞧着人心里头不得劲。人们感叹这世道咋就不叫人活。从去年夏天卢沟桥响过第一枪,日本人迅速占领河北,陶庄所在的县因把着个六通四达的枢纽位置,村镇要道设了不少关卡。没少听见炮响,人们起先还不敢出门,渐渐也习惯了。 不知谁悄声冒一句:“备不住也投啥游击队去了吧?” 另一个说:“半大小子还不抵枪高。” “都是白搭,正经当兵的都跑了,指望谁拼命,安生过日子得了,和那端枪架炮的对着干,有啥好果子吃?”插话的是陶锦昊。 各家媳妇、闺女拾掇完自家锅碗,三三两两也来了,陶锦昊不伦不类地夹在当中,浑身没骨头似的东晃西晃,陶宏福瞅他一眼都来气。听他说话更来气,没一点血性,还不及个半大小子,半大小子还知道嚷两句狠话,有没有那本事另说,心若就是颗俘虏心,才叫真的没指望。 “俺也要去打日本人!俺要当……”周保全的劲头刚起就被他爹一嗓子喝断了。周瘸子扬手要揍他:“少胡咧咧!回家去!” 人咋这怂,天不怕地不怕,怕爹。周保全朝地下啐一口,跑去找陶司裕和陶阳。 喜凤这时拎个大茶壶走上来,壶盖上扣了个碗。“绿豆汤!搁了两勺糖!”她扬声招呼,“瞧你们仨,一人一脑门子汗!” 头一碗端给了周保全,几口就下肚,空碗又伸回来,“还有不?” “管够!”喜凤满面开花,“玲子呢,咋没见她?” “在家磨蹭,俺等不了她。” “小闺女懂丑俊了,出门得梳头、照镜子。” “啥呀,她舍不得那口肉汤,掰窝头都给蘸了。” “不撑坏肚?”喜凤说。 “她那肚撑不坏,顶陶阳两个,俺娘老说——这还是闺女吗?” “闺女咋,闺女就得吃猫食?闺女也不少给家出力!”喜凤眉眼一提,越发像朵花了。 看她笑得那么带劲,陶阳不由自主也跟着咧嘴。陶司裕可咧不出,咋回事,他竟看不得陶阳高兴?自己过不痛快,也不准别人痛快?知道不讲理,但话已经出去了,他问陶阳:“傻乐啥?” “俺没有。”陶阳说。 “咋还睁眼说瞎话?说瞎话烂舌头。” “俺真没有。”陶阳真没觉出自己笑。 “你干啥老欺负他,”周保全一杵陶司裕,“笑也碍你了。” 好无趣,陶司裕不吭声了,脸一扭,鞋头在地上踢踢踩踩。几颗小石子让他磕带起来,四散八落,其中一颗落到陶连顺身上去了。 “诶!今天我可没招你!” 见是他,陶司裕更无趣了。没理。陶连顺笑嘻嘻地凑到喜凤身边,说:“正好渴了,给我也来一碗。” “管你爹要去!”喜凤拧着眉,倔声倔气——你爹都是保长了,替维持会派粮征工,好处还落得少了?吃里扒外,真有脸呢! 喜凤咋瞧咋瞧不上他,他居然还敢惦记她,托了媒人上门提亲,咋白话的好听话啊,喜凤家里居然很有点头的打算,这让喜凤窝囊死了,一肚子火,没法对人家的爹撒,当然全撒给这个净想占便宜的。 又是热脸贴冷屁股,陶连顺摘不干净自己,臊眉耷眼地走了。 日子照常往下过。端午那天,陶宏福说着上完货就早回来,下晚天都黑了也不见人。陶贺氏心里敲小鼓,支唤陶阳上村口迎了几趟,趟趟迎回个空。 酒菜在桌上干等,人的肚子等不了,好好一顿饭分了几拨吃。陶贺氏一筷子未动。正想着不行喊上周瘸子往远处迎一迎,陶宏福气喘吁吁地进了院,二话不说直奔水缸,一口气灌下去两大瓢。 陶锦昊小两口在自己屋哄孩子,陶贺氏领着余下三口呈阶梯状排在院当间端相他,谁也没敢出声,怕惊了院里啥似的。 等他喝完水缓了一缓,陶贺氏道:“他爹,你这是上哪去了弄一身土?” “甭提了!”陶宏福心有余悸,“今早起出门没看黄历,愣碰上土匪和当兵的打起来!” “老天爷,他爹,你可没……”陶贺氏小脚一退,又要查看他一遍。 “我没事,”陶宏福说,“我一直趴草窠里,听他们歇火了才动换。” “唉,那枪子哪长眼!” “我有数,甭嘀咕。”陶宏福看看仨孩子,“都吃饭了?” 陶阳和陶司裕一齐点头。陶慧秋说:“给你留了,我去端。” 饭端回屋,陶宏福一边吃着,一边听孩子们围着他打听。陶司裕尤其来精神,一个劲追问土匪和当兵的打起来究竟是咋个阵仗,像不像书里写的那么样精彩绝伦? “叫我说还是那土匪厉害,一个人顶三个使,呼啦啦冒出来一帮人马,前堵后截,当兵的立马怂!” 分明人在当场还提心吊胆,生怕哪杆枪不开眼地缠上他,窝在草窠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现下到了家再往回捯,陶宏福讲得绘声绘色,戏文似的。期间陶锦昊出来一趟,听两句不知是觉得没劲还是心里有事,默默答答回屋了。俩小子听得入神,陶贺氏在一边冷汗直淌,叨咕着可不敢再遇上第二回,说要人命就要人命哇! “那土匪头可是九指儿?”陶司裕问。 这绰号还是从周保全嘴里听来的。周保全平日下地干活,就好听大人们讲个见闻传说,管它真假,听着带劲就行。 大人们说陶庄处山脉尾端,周围有山但不高,地势复杂,自古就出匪窝,过去朝廷没少派兵剿匪,然而总无法根除。民国后更为混乱,本地的加上流窜的,好几伙土匪、响马各立山头,盘踞其上二十来年,周围的百姓对他们颇忌惮。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伙,据说现任当家的只有九根手指,因此绰号九指儿。至于为何只有九根手指,众说纷纷:有说他生来如此;有说他打家劫舍时落的残;更多的说法是,上一任当家对他多次带队下山的战果不满,剁了他一根手指以儆效尤,叫他长长记性。孰真孰假无人知晓,权当逸闻流言至今。 “没在跟前,咋瞅得了恁么细。”陶宏福抽一口烟,“别说,兴许真是,我瞅那领头的一直没出过左边手。” “是不是闭眼就能打枪?”陶司裕眼神发亮。 平常他没少上镇上听书,啥隋唐英雄、七侠五义、水浒好汉,桩桩件件他倒背如流。旁边陶阳也一脸聚精会神。陶慧秋听是听,手里多了一副绣到半截的鞋面,对胡子拉碴的粗彪大汉,闺女家无甚兴趣,听个热闹。 “哪有那么神,”陶宏福说,“就瞅见那马骑得怪威风!” “你说这些个匪,祸祸多少人命,也没人管管他们。”陶贺氏呼扇着蒲扇插一句嘴。 “谁管?眼下哪哪都是治安军坐镇,他土匪都敢抢治安军了,还有谁能管他们?”陶宏福磕了两下烟袋锅,“不过我瞧着后头又来的那伙人不像匪,备不住是打游击的。” 陶司裕一听更来精神,扒在桌沿上问:“他们凑一堆打起来了?” “怪就怪在这——”陶宏福眯着眼一皱眉,“当兵的给打跑了,后头土匪跟那伙人没搓着火。” “那他们干啥呀?”这次追问的不是陶司裕,叫陶阳抢了先。 “那可没瞅见了,”陶宏福胡噜一把他的脑袋瓜,“我听着不打枪了就赶紧往回赶。” 陶司裕望天哀叹,无比败兴没有后续。他本想听个精彩,明天好上周保全跟前炫耀去,哪知正卡在关键处。从前去镇上听说书,他就顶烦那句“且听下回分解”,吊人胃口,真叫个抓心挠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