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血脉

    “通常来说，试管婴儿是体外受精，但你不一样。你呢，是一个完整的细胞，人工培养成胚胎，再移植到你妈子宫里去。”李尹航说：“细胞来源是姜欣悦和陆国庆的第一个儿子，叫陆崖，二十一年前出车祸死了。”

    “通俗点说，就是克隆。”

    陆崖看着李尹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也许人被震惊淹没的时候，是真的没法很快做出情绪上的反应。

    他想起了昨晚和裴景行的对话，怀森如今最赚钱的项目，是动物克隆。对于普通客户，可以将病危或已死亡不久的爱宠克隆，延续“生命”；对于国家级保护项目，怀森的技术甚至可以尝试克隆濒危生物。

    “这事儿得从快三十年前说起吧，那会儿我爹他们跟国外合作研究项目，有天他一个朋友突然来找他，问他们敢不敢克隆个人。”李尹航点起一根烟，慢悠悠地讲。

    李尹航当时还没出生，只是后来从李怀森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个大概。

    那位朋友想克隆自己的儿子，不知道怎么求得了李怀森和国外团队的同意，取了儿子的组织细胞。那之后没两天，儿子就死了，据说是绑架撕票。

    “他们在道上混的人，今天死明天残的，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但我猜大概是要拿儿子老婆抵命，又想传宗接代吧。我只知道大概两年之后，这人因为大规模制毒贩毒被判了死刑，当时他那新儿子已经出生，没办法，只能给我爹养了。这倒霉孩子就是你裴老师。”

    “再然后，就是二十一年前，我爹团队里的另一个人，也就是陆国庆，儿子出车祸没了，老婆直接受刺激就疯了。他求我爹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克隆个你出来，还说要是没有陆崖，姜欣悦疯了他也活会下去。我爹当初想着，只培养一个胚胎，反正成功率低，你妈身体又不好，大概率没啥用，被软磨硬泡着也就答应了。”

    “陆国庆也是生物研究员，他知道克隆对细胞活性要求高，把他家里冰箱冷藏仓的隔板拆了，用湿毯子裹着那个出事死了的陆崖一号塞进去。所以我爹去取细胞的时候，还真能用。后来那个胚胎落到姜欣悦肚子里头，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陆崖想象到父亲抱着满身是血的人塞进冰箱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毛骨悚然。

    “这些裴景行没和你说过吧？唉，他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好像对我爹怀恨在心。听说李怀森要再克隆个人，他更恨不得家也不回，对当年那些资料和照片嗤之以鼻，一眼也没看过，当然认不出你就是那第二个倒霉鬼。可是我认得出啊，我在裴景行那个卧室看你第一眼，都把我吓傻了。”

    陆崖记得当时自己趴在裴景行家，李尹航进来后，极其惊讶地说了一声“我操”，接着才质问裴景行，为什么搞了个“小孩子”。陆崖虽然不算体格健壮，也绝对不是小孩子的模样。现在看来，那些看似开玩笑的质问都只是为了掩盖震惊。

    “话说回这件事啊，其实克隆的成功率很低，没想到你妈能怀上，还能顺利生下。你爸爸呢，为了让你妈脱离以前那个环境，就换了新房子，然后就生了你。”

    可是克隆并非完全相等，没有多个胚胎进行筛选的条件，那时候的姜欣悦身体也不好，营养跟不上，生下的陆崖从小也体弱多病。

    “那个陆崖一号，据你爹说，是真的优秀，什么三岁会背元素周期表，四岁精通加减乘除，身体还好，基本上就是个全能天才吧。”

    而当陆崖出生长大，姜欣悦慢慢发现，这个儿子不仅身体不好，天赋也比不上原来那个。她失去骨肉的精神创伤原本就没有痊愈，积年累月的爱转变成失落，怨怼正悄然发酵。

    她的儿子很健康，不会从小就要不停去医院打针输液；她的儿子很聪明，不会一次又一次算错七乘以十五；她的儿子很开朗，不会在她气急埋怨甚至打骂时窝囊地低着头，连哭都不敢大声哭。

    她看着陆崖的面孔，和曾经的孩子那样相像，实在恨不起来。她知道陆国庆有多爱她，冒着吃牢饭的代价也要弥补她失去的儿子，也恨不起来。

    最终，姜欣悦把恨的种子埋在了李怀森身上。

    或许是他原本就不情愿，重构编程时也没有尽心尽力，导致哪一步出了差错……

    “说句难听的啊，你妈当时就是个精神病，医院都查出来精神分裂症，开了一堆药，你妈不吃，你那个爸爸就由着她胡来。”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最后烟盒都空了，李尹航只能焦躁地一下下扳弄着打火机。

    “现在你知道了吧，是谁雇一群神经病往我家门上泼红油漆，是谁把死猫扒了皮寄给我爹，是谁往我爹车胎上扎图钉，是谁大半夜用石子砸我爹卧室的玻璃……是你亲妈啊陆崖。”李尹航的声音很僵，“你爸也不是什么好人啊，基本上，你妈说什么他干什么，恶意收购我们股份的事儿就是他干的吧。”

    可是即使李尹航再气，也不能报警，李怀森的实验是真真切切犯了法，还牵扯到曾经的团队的几十号人。假如真的主动闹大了，以姜欣悦的性格，难保不会把这四十年里的所有事都向警方和盘托出。

    不能明着干，就只能玩阴的了。

    “裴景行不是推脱我说，我们没证据，除非也跟她玩阴的，那就玩呗。”李尹航笑着指了指陆崖，“不好意思啊，你那个，是我找人捅的，本来是想警告姜欣悦来着，谁知道被你和裴景行堵得死死的，她特么压根就不知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尹航看得出来，姜欣悦是“爱”陆崖的。

    即使姜欣悦从来对陆崖冷言相向，从没说过一句母亲该有的话，可她从来都是那个最坚定地期待陆崖茁壮成长的人。陆国庆曾经无数次问她，既然对孩子没有感情，要不要等陆崖成年之后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却被姜欣悦拒绝，她说至少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陆崖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教育开销，姜欣悦从来都尽力为他争取最好的。身体不好就从小请私教锻炼，逻辑能力不行，他也让陆崖尽早接触奥数。陆崖考试晕倒的那一次，她二话没说丢下工作就赶到医院，直到亲眼看见陆崖醒来。只是她在陆崖的成长中渐渐明白，那个自己爱着的陆崖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是李尹航突然说起这些，要干什么？

    “所以，梁苒的事是怎么回事？”陆崖突然开口。

    “哟，你还知道这事？”李尹航有些意外，“梁兴海来问我，当第三者还把女学生搞怀孕了怎么办，我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找徐峰要钱呗。徐峰拿不出钱，我能给他，但让他帮我捅个人，哦，当初这事儿是陈晨帮我办的，她原话是什么来着，最好给我捅进ICU？”

    陆崖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椅子边缘。

    “所以，叫你来呢，其实——”

    “等一下。”陆崖打断了李尹航的话。他咬着牙，思维正飞速运转着，他知道李尹航今天费尽辛苦把他弄过来绝对没什么好事，这样坦白的陈述，就好像杀人前先喂一顿断头饭似的。

    “怎么？”

    “克隆成功的几率不高，更何况是三十年前的技术。”陆崖竭力冷静地看着李尹航，“两次实验都是一次性成功，这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