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五月十九,原是婚期
转眼间,春残花谢,梅雨时间已过。竹摇清影,禽噪夕阳,每日的空气中隐隐染着焦灼热意,已到了五月中旬,初夏时分。距离当日灵犀山庄武林大会,已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间,武林中出了许多天翻地覆般的大事。 千秋阁莲心楼外一场血战中,一直隐在幕后、创出极乐宫与天极阁妖异功法、又暗中创立孤灯教的白藏渊于这一战中终于现出踪迹。有满地活死人的尸骸为证,此人十数年间丧心病狂的种种谋划终于暴露人前,甚至连一代枭雄沈知远都因他而死得神智不清、身首不全。一时间,武林震动,都觉此人太过恶毒可惧。 然而,莲心楼一战后,原本婚期将近的灵犀山庄前庄主洛澜被白藏渊带去,再也没寻到踪迹。灵犀山庄与天极阁以千金悬赏消息,每日间雪片样的情报汇入鸿鹄堂,叶若宁几乎不眠不休汇总纷繁消息,但凡有一点可能的蛛丝马迹,灵犀山庄、天极阁的各堂精锐便不眠不休奔波寻找。但一次又一次,尽皆落空。白藏渊一行人竟如一滴水落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定五月十九的婚事,也只得暂且作罢。 又是一日过去,黑夜沉沉地翻上来,灵犀山庄门口又响起一串迅疾的马蹄声。 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翻身下马,面色沉凝,将疲累至极的骏马交到门口小厮手中,便大步向内行去。 灵犀山庄内的情报近来都汇总在薛晓和白云意的手中。二人在书房内又埋头整理了一整天,白云意将近处各个城镇内孤灯教的堂口、武力等一处处列出,又反复细看各个城门通衢的往来消息,不禁叹了口气,道:“…虽说孤灯教亦是白藏渊的势力,但白藏渊当真就在孤灯教中么?” 薛晓也熬得两眼发红,一个月间就有了点形销骨立的意思,摇头道:“不知道,但总有可能。也不知锦墨这几天去陆安城一行可有收获。” 白云意默默点了点头,继续一处处誊写整理。 书房门忽被推开,高大的黑衣青年沉默着走了进来。薛晓和白云意期待地抬头,却在看见沈锦墨神情的一刹那,又同时低落了下去。 “没有。”沈锦墨简短地说。“几乎把沿途几个城镇翻了过来,似乎不是向那处去的。” “…唉。”薛晓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长叹了一声。他身为医者,清楚地看出沈锦墨脸上疲惫之色极重,想是不知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了。“…总还有机会。你先去沐浴休息吧,休整好了,明天再找。” 沈锦墨轻轻嗯了一声,转头走了出去。这次他再没回洛澜的房间,而是直直地去了他自己年少时的卧房。 薛晓望着沈锦墨沉默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 那天率众去千秋阁,薛晓被满地的狼藉惨景几乎吓疯了。浓烟滚滚的小楼外,一片青黑惨乱的尸骸中,沈锦墨浑身瘫软昏迷,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十只手指尖端的指甲片片碎裂,血痕蜿蜒数丈,想是用手硬撑着爬行,最终力竭才昏了过去。天极阁带去的精锐死伤惨重,损了近半人手。厉端勉强支撑,却已无力动弹,勉强说了洛澜被白藏渊带走的事情,又提醒薛晓从地上一片狼藉里翻到了白藏渊所留的寒缨花解药,才支撑不住也昏迷倒地。 薛晓连忙派手下灵犀山庄的精锐出发追踪,他自己先将沈锦墨和伤亡惨重的诸人一路带回。这一次洛澜所处当真是生死险境,薛晓只急得手足无措,又隐隐有些担忧沈锦墨醒来发疯。心想若这人当真疯起来,却不知要怎么按住才好。 沈锦墨这一昏,足足昏了一天一夜。睁开眼睛盯着视线上方马车微微摇晃的顶篷看了半天,才扭头看了一眼薛晓。薛晓只觉自己浑身一哆嗦,觉得沈锦墨的漆黑眼睛从未看起来如此寒凉凄绝过。 沈锦墨停了一瞬,才暗哑着声音问:“阿澜寻回来了吗?” 薛晓踟蹰了一下,总不好瞒他,便道:“你…不要着急,我们灵犀山庄四处都有情报线人,还有鸿鹄堂那么大的情报组织,总能寻到踪迹…” 这句话便是等于坦承此刻没有消息了。 沈锦墨把头扭回去,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瘫软无力,又低声问:“这是去哪里?” 薛晓道:“先回灵犀山庄,我已经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找白藏渊和阿澜了,你们伤得都重…总要休憩一下。” 沈锦墨闭了一会眼睛,良久才道:“寒缨花的解药,白藏渊丢到地上了,你拾回来没有?回去你帮我看看,是真的解药还是什么毒物。” 薛晓早准备好了看他醒来发疯,甚至连几样镇魂安定的药物都备好了在手边,此刻见他神情平静得惊人,却反而有点发毛,不由得小心道:“…你,没事吧?” 沈锦墨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又沉默良久,才说:“阿澜最后和我说,锦墨,先活着。他说得对,总要先活着,才有机会去寻他。” 薛晓眼眶发涩,把头埋进了手里。 沈锦墨又低低地说:“你那个助眠药,为何没让他多睡一会…我原应把他锁起来的。若是此刻我死了,他好端端的,该有多好。” “我…”薛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好久才道:“我也不想看见你死啊…最好把阿澜寻回来,你也别死…” 沈锦墨闭着眼睛,再没说话。 ——— 白藏渊给的解药竟真的能解沈锦墨体内那怪毒。几丸吃下去,那潜伏在体内与寒毒纠结缠绕的毒物竟真的一扫而空。沈锦墨脸上毫无欣喜之意——在那天出事后,沈锦墨脸上就再也没露出过什么表情来。每日里都是神情平静沉凝,而只有与他极熟的人才能从他眼底看出一丝藏得极深的绝望癫狂。 待他身子稍稍休憩好些,便几乎日日在外奔波,便有一点点可能的地方,无论多远都要亲去查探。这一次出门,便是又去了一次当日孤灯祭的潇湘君子庙。众人也知机会渺茫,但又如何能拦得住他。 见沈锦墨不发一语地回房休息,薛晓和白云意也不由得都觉心情沉重。白藏渊那般的疯子,他会对洛澜做些什么,没有人敢去深想。二人又整理了一会消息,薛晓才道:“夜已深了,明日再继续吧。” 白云意嗯了一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站起来向外走去。 “咦你怎么去…”薛晓才说了一句,便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白云意去的并不是自己卧房的方向,而是客房。前些日子,天极阁刑堂堂主厉端带人去挑了几个孤灯堂口寻洛澜下落时,身上受了几处刀伤。恰离灵犀山庄近,便来养几天伤。白云意去的正是厉端暂住的方向。 心想这两个人的事原没什么好管,薛晓便向自己卧房走去。还未走到门口,薛晓忽见到庭院中那几棵桃花树下,枝叶投下的黑影中竟默默地坐着一个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似乎与树下的几块顽石融成了一体。 “…不去睡?”薛晓叹着气走向沈锦墨。 “没有办法睡。”沈锦墨见他过来,也未起身,仍是微垂着眼睛默默坐着。月影从桃花树的枝干后面投下一片斑驳痕迹,沈锦墨锋利俊朗的眉目从未有哪一刻看起来比此刻更加脆弱易碎。他轻声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梦…明知是假的,可是不敢睡。” 从洛澜在他眼前被白藏渊带走后,他白日里强撑镇定,夜里却再没有一夕安眠。原本由于寒玉功影响神志,他日常便多梦浅眠,洛澜出事后,更是没有一夜不是惨烈噩梦。梦里的景象,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浓郁的恐惧。 上一次撑不住了入睡,还是三天前。一片冷沉的黑暗里,噩梦如影随形而来,白藏渊带着满脸温文儒雅的笑容,眼中闪着无机质的冷光,在他面前把地上人毫无生机的身体扯了起来,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从那白皙流畅的胸前如裂帛般顺畅地划下,白藏渊伸手到那鲜红的裂口中,微微地笑着,抬手扯出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这就把你的宝贝还给你。”白藏渊的声音幽幽地似在耳边传来,沈锦墨浑身颤抖,叫也叫不出声音来,惊惧地不敢去触那温热淌血的心脏,而白藏渊手中的人,却抬起清朗动人的眉目,茫然道:“…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 沈锦墨猛然惊醒,浑身淋漓冷汗。 噩梦如附骨之痈,无一夜放他自由。在这些纷繁的乱梦里,洛澜或是七窍流血,或是肢体不全,或是带着一身琳琅刑具,被人任意欺辱,或是神智已失,宛若白痴,或是甚至被炼制成了活傀儡,面容扭曲,双目充血,指爪闪着寒光。 “若他被炼成了那种东西…”沈锦墨望着一片斑驳树影,喃喃地轻语,“我是死在他手里好呢,还是先杀了他再自杀的好呢?” 薛晓只觉眼眶酸涩得厉害,忍不住抬手擦了擦。低声说:“阿澜他吉人自有天相,再说那天白藏渊对他言语不是很客气…未必便会有事。” 沈锦墨又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了:“…他说过的,我是他的人,他的人不许胡思乱想。我却总做不到。” 又抬头对薛晓道:“你那里有药吗?让我睡一会,不做梦的。” 薛晓慌忙点头道:“等我去找找。那种药你在外面不敢给你,只怕有事醒不过来。在家吃一次倒不妨。”他又忽然意识到沈锦墨声音微微带着颤意,脸上也有隐藏的痛楚之色。他立刻反应过来:“寒毒发作了?” 寒缨花之毒解了之后,沈锦墨好了几天。但他寒玉功已经炼上第六层,功法原是隔七日就该疏解一次。洛澜失踪已近整月,沈锦墨自是一直自己一个人强忍了。 “…没事。”沈锦墨摇了摇头,“习惯了,每天晚上疼一会。”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薛晓怔了一下,忽意识到已过了子时,又可算是新的一日了。 见他不答,沈锦墨自己轻声说:“是五月十九了吧。” 他站起身来,微微有些趔趄地向房内走。脚下忽然被一块碎裂的青砖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以他的武功,平日间怎会轻易被绊倒,此刻却是心神不宁得太过厉害了。人踉跄了一下勉强撑住了,身上的一个杂物袋却掉了出来,散碎银票和铜钱、令牌等物纷繁地撒了一地。 沈锦墨摇了摇头,借着微茫月色蹲下身子一样样摸索着拾。手指却忽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小小圆球。 他怔了一下,不记得有这件东西,便拈了起来。还未放到面前细看。鼻子里就隐约嗅到了微弱的甜香。 是一颗松子糖。 沈锦墨恍然想起,这颗松子糖,是当日如意药堂的叶子苓失踪时,他与洛澜并肩去查银钩赌坊,路上洛澜顺手塞了给他的。 那时自己心想,这么大的人了,还拿糖果哄我做什么。却心里隐隐有一丝甜,没舍得吃,便连着糖纸一起放入了袋中。 便留到了今日。 沈锦墨握紧了那颗松子糖,轻轻叫了一声“阿澜”。 五月十九。 本是婚期。